蒙建的黄泥枪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家姓谢的邻居。这家男人叫解老大，在县城搬运站做搬运工，家中有一个多病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解老大白天干活，晚上喝酒，是那种八毛五一斤、用红薯烧制的劣质白干。喝醉了之后便开始打老婆，摔东西，追打儿子满院跑。

兄弟俩一个叫蒙建，一个叫新建。蒙建只读完小学就开始在社会上打零工，很本分，很懦弱，但他的手却很巧。他能用废弃的自行车的链条、轮轴上钢条和粗细不等的铁丝，制作出精美的弹弓枪、火炮枪。

那会儿，各家是没有钱给小孩子买太多的玩具的。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们手边玩耍的，大多都是一些自制的、用来“打仗”的“进攻性武器”。弹弓枪和火柴枪是其中的两种。所谓弹弓枪，就是用铁丝制作出手枪的轮廓，然后系上皮筋做动力。用废纸、卷起来折成子弹，然后互相追逐，瞄准发射。火柴枪，是用粗铁丝制作出枪的轮廓，在前面部分用拆出来的几个链条捆住，再用铁丝制作出撞针，用皮h作牵引。发射时，在链条塞上一根火柴，然后拉起撞针，抠动板机，“纭钡囊簧，火柴带着火星被射出很远。蒙建制作的弹弓枪，形态逼真，操作灵便，射程极远，且可以连发，“战斗”中常可以占得优势。他制作的火柴枪，响声剧烈，有极高的威慑力，且从不哑火。

然而他的绝活并不止于此。更绝的，是他用黄泥制作的仿真手枪。那些黄泥是从河滩上特殊的地段挖出来的，经过几百次的摔打、揉搓，使之具有很好的粘度和塑性，然后参照电影、剧团里的道具以及小人书里的手枪的样子，惟妙惟肖地雕刻出来，等到黄泥手枪完全晾干，在上面涂上写毛笔字用的墨汁。墨汁干了之后，再用铅笔，在枪的表面不停的打磨。最终，那些手枪亮晶、沉甸甸，一个个都成为了精美的艺术品。

在我们这些邻家的伙伴们看来，蒙建的手几乎具有魔力。仅仅只用半天的时间，枪身上的凹槽，手柄上突出的饰纹，连同上膛的枪栓和板机，都做得栩栩如生。我们小时候看的八个样板戏里面，所有人物佩戴的手枪，包括那些抗战的电影，连伪军和日本军官的配枪，他都一一呈现出来。以现在的眼光看，他的“作品”如果完全保存下来，几乎可以建一座小型的博物馆。而我们周围这些孩子，如果想从他那里得到这样一把手枪，都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要么去偷老爸的香烟，要么把自己心爱的东西拿来作为交换之物，如当兵的哥哥送给你的军帽，或者自己珍藏很久的小人书。

蒙建性格温和，一般都抵挡不住别人长时间的央求。而他的弟弟新建，则完全不同。从五岁多的时候他就开始挨打，上学成绩也不好。他常常在外面挨了打，回到家里还要挨父亲的打，所以他的身上，几乎每天都是伤痕累累，但他从来不哭。

在我开始上初一的时候，蒙建的母亲，开始从乡里面，给他“说”媳妇儿。第一次见面，乡里那家人来了很多亲戚。蒙建家很穷，拿不出像样的食物招待。结果，对方一个个拂袖而去，但那女孩却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一向懦弱温和的蒙建，竟在当晚就把那女的睡了。女的哭天喊地回家去。第二天，几十号人结队赶上城里，将蒙建他们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远远看见，他们家门口围了满满一大群人，叫骂声、喧闹声传出老远。我挤进去一看，只见破败的小院门口放着一个矮桌。解老大脚踏桌子站在中间，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握了一把很大的的砍刀横在胸前，如凶神恶煞般杀气腾腾。而蒙建和新建，此时就站在父亲的两旁，每人手里也有一把菜刀。谢老大一边喝酒，一边高喊，不怕死的，哪一个敢上来。老子一刀劈他三段。那一帮乡里来的农民虽是气势汹汹，但几曾见过这般阵仗，待到解老大一瓶酒完全灌到肚里，将酒瓶在桌上摔个粉碎之后，围观的人群立刻作鸟兽散。

老实说，我出奇的震撼，即使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那情形还常常进入我的梦中。

这之后，我们家很快搬走了。对蒙建一家的命运，也只是后来知道个大概。解老大在紧随其后的武斗中，被打残了双腿，没几年，就死了。新建不久缀学，因为有一次偷看邻家的闺女洗澡，结果被抓个正着，据说，被判了15年。而蒙建最终还是跟那个睡过的村姑结了婚，听说后来进了煤矿挖煤，其结局，已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