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柜来的人》主题意蕴剖析

时间:2022-09-17 04:05:33

《风柜来的人》主题意蕴剖析

[摘 要] 侯孝贤被认为“基本上是个抒情诗人而不是说故事的人”,他的电影体现出长镜头美学的特质,以抒情为主,强调情绪大于叙事,呈现出一种普遍而真实的生存状态,具有恬淡、自然、含蓄的意境。电影《风柜来的人》通过台湾青年人的视角,诗意般地折射出在残酷而又无奈的成长中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并表达了对正在逝去的淳朴生存状态的依恋。

[关键词] 侯孝贤;《风柜来的人》;主题意蕴

蓝蓝的天,蓝蓝的海,朵朵的白云;静静的街道,静静的小镇,巷口边的一棵老树。悠闲地打着台球的年轻人,嘴角斜斜地叼着一支香烟;瞪眼、抿嘴的老伯呆呆地侧坐于古屋的门前,岿然不动;推搡的青年打着没来由的群架,在画面中忙不迭地跑进跑出……一丝淡淡的乡情愁绪如洇晕开的茶香,浸入观者的肺腑,合着不同的思绪向每个人的记忆深处弥漫开来。这就是电影《风柜来的人》。

《风柜来的人》是台湾导演侯孝贤的一部叙述青少年成长经历的影片。台湾澎湖海边风柜小镇的一群少年,在过剩的青春活力与乡镇沉闷的氛围中,闲来无事而好搅事,不为家人理解,遂出走高雄闯荡新世界,从他们浑然不觉的美妙的海边走向陌生的都市生活。在新环境里一系列的挫折中,阿清产生了对小杏青涩的感情依恋,然而其父亲过世,小杏最终远走台北,阿清和他的好朋友的生活态度都发生了改变。影片以诗性深邃的镜头诠释了美丽的海边生活场景――少年的激狂、城市的迷茫、忧伤而真挚的暗恋以及少年朋友之间、父子与家庭之间真实而微妙的感情世界。那种同样纯真自然的年代,让人想起加缪所言:“纵然名山大川,纵然恋人倩影,可怎么也比不上童年时把童稚的脸贴近哈满冰花的玻璃,透过窗户看到的一角庭院那样令人难忘。”

然而,那些年轻人是忧伤的。成长是痛苦的,因为成长就意味着告别,而从少年走向成年的告别又显得格外令人揪心――告别了清风白云,告别了无忧无虑,告别了纯洁的思想和满腔的激情,人们还能拥有什么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美丽呢?赫拉克利特曾说:“初始之光最亮。”年轻人的心灵往往如钻石一般没有杂质,初恋也往往带有古典主义的神圣光环,精神纯度很高,所以刻骨铭心。等年岁大了,经历多了,世俗之心便渐渐占了上风,和物质压倒精神,人就变得薄情、无情、绝情了。生活在大自然里的人往往和大自然一样天真淳朴,而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则很多和都市一样疲惫虚伪。都市里的人在重新回到大自然中时会感到心旷神怡,甚至孩子一般的快乐,因为人们需要找回自己的童年和纯真。

在走向成熟的年龄中,他们从纯洁宁静的海边走向了喧嚣、充满欺骗的城市――这是一种双重的变迁,不论从年龄上还是环境和经历上而言。对于一群在白云下、海浪边长大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变化让他们一时难以适应。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放纵,再也不能处处以自己的喜好行事,而是要学会谨慎,学会熟悉那个让他们感到陌生的城市和人的感情。具有童稚意味的生命本真的冲动不仅在头脑中,也在行为上受到了压抑,他们悲伤得有理。从少年到成年的成长如此,从乡村到城市的变迁如此,甚至社会发展的轨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到现代主义中劳伦斯主张精神和肉体的统一可以说是一种进步,但后现代主义中更多地摒弃精神和理性并崇尚感性和肉体的爱情还一定是进步吗?时代真是如人,古典时代是人的童年时期,那眸子清澈见底,后来时代成熟了,眸子里就有了杂质,也丑了,如孩子长成大人一般。或许这些年轻人在冥冥中已经预感到向着丑陋的蜕变已经开始,而又极不愿意去承受这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所以他们才显得那样焦虑和忧伤。看《风柜来的人》,就如读席慕容的那首《禅意》:“我将我的哭泣也夹在书页里/好像我们年轻时的那几朵茉莉/也许会在多年后的一个黄昏里/从偶然翻开的扉页中落下/没有芳香/再无声息/窗外那时/也许会正落着细细的细细的雨。”

“在书写和反思个体关于成长的记忆并思考生命的目的、意义和价值之际,侯孝贤常常对成长的岁月和青春的流逝流露出淡淡的惆怅与感伤。侯孝贤用电影胶片观察和记录个体成长的心路历程,目的是为了研究一个有着更为丰富且含义深刻的问题:普通人的生存和成长与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之间的复杂关系。”①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通过《德伯家的苔丝》和《远离尘嚣》深刻鞭挞了都市商业文明对牧歌式的田园乡村的污染,指出商业社会的不良习气破坏了乡村的宁静和谐,使人走向堕落并导致原本善良的人性腐化变质。在20世纪60至70年代,台湾社会由农业向工业社会转变,台北、高雄等地逐渐成为繁华的都市。这些年轻人背井离乡到都市寻梦,但他们遭遇的却往往是最初梦想的幻灭,于是,在这种无所适从的空虚失落中,“乡村”成了坚实的后盾――精神家园。疲惫的身心在这片净土中可以得到栖息,濒临绝望的灵魂在这里终将获得救赎。台湾歌手郑智化的《水手》里有一句歌词:“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在带着咸味的空气中自由地呼吸……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蹋过的海洋和天地。”在对乡村生活与优美景观充满感情的赞美中,《风柜来的人》也揭示了都市与乡村对立的主题,渗透了对物欲横流的都市里物质与文化失调的批判意识。当然,这种批判是间接和隐含的,主要通过一系列城市与乡村的丑陋/美好的二元对立的影像体现出来,同时这种批判也是温和宽容的,它“使我们感受到生活自然的质感,获得一种切肤的感受”②。

人是社会的动物,受社会环境的制约和影响,但个体又有着自己的特点。阿清、阿荣和郭仔三人来到高雄以后,虽然经历相同,但也出现了人生态度的分化,阿清表现出和其他二人不一样的思想特质。他开始自学日语,或许是对爱情的向往使他一度想积极地拼搏,或许是他本来心灵深处的思想在新的环境下开始跳跃,然而,不管怎样,命运总不是他可以掌握的,阿清总是在静静的思考和隐隐的忧虑中享受着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梦幻。他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有资格向小杏表白自己的感情。这种由于外在的、物质的原因而被阻隔的内在的、心灵的感情在阿清的心里一直回旋往复,愈见其抑郁,而当他无可奈何地送走小杏之后,他的压抑终于在一阵大声甚至歇斯底里的叫卖磁带声中得到了发泄:“三卷五十块!三卷五十块!”那是发泄,更是对人生逃避、失落和迷茫的表现。和阿清相比,阿荣与郭仔颇有些随遇而安,把心思主要放在了挣钱上。显然,阿清是深沉的,更在意自身的精神世界,然而他也是更痛苦的。如果说阿荣和郭仔是在梦中,而阿清则是梦醒了,但却也发现了如鲁迅所说的“人生最苦痛的事,莫过于梦醒后而无路可以走”的现实。成长的痛苦,在阿清身上得到了最清晰的体现。

对于留在风柜的阿育,影片没有对他的生活作出交代,这本身已是一种暗示和对比。阿育不会像他们三人那样经历形形的事情――不会被人骗,不会清晰地感受到生存的艰辛,也不会有阿清那样强烈的爱却不能爱的感情痛苦。他很可能还会像父辈们那样平淡地没有多少痛苦也没有多少激情地过完一生,甚至他未来的妻子也许就是他们4人都曾经喜欢的名叫杨金花的女孩。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这同样也是一种生活。人可以在随意中选择生活,但却不能选择命运。

《风柜来的人》中的那些小伙子虽然忧伤、迷茫,但和海明威笔下“迷惘的一代”却不一样。他们虽然对生活感到无奈,对成长中遇到的艰涩感到痛苦甚至不解,但他们却没有因此而堕落沉沦。直到最后,阿清在经历了爱情的挫折之后,他的发泄也是有力量的、激越的,甚至略带有狂暴的反叛意味。只是让人担忧的是,和这个庞大的、体制化的商品社会相比,他的力量太弱小了,好像注定是一场悲剧。这样的反抗是无声的,但给人的震撼力却巨大而又绵长。当一种力量大到足以不给其对立面任何翻身的机会时,恐怕就是宿命了。放弃反抗,对宿命皈依,或许可以得到快乐,但不会有心灵深处的幸福;然而,如果与宿命作战到底,对于大多数精神世界不够深邃的人来说,所能拥有的则只能是痛苦。希腊诸神为了惩罚西绪弗斯,让他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而巨石又由于自身的重量滚下山来,如此反复,永无止休。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样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残酷的惩罚了。生活仍要继续,尽管是那么无奈甚至无聊,但却不能停下来,当人由着生活的惯性不得不向前走的时候,人还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吗?没有乐趣的生活就像是西绪弗斯永无休止地向山头推那块巨石,可是加缪笔下的西绪弗斯毕竟在这样的过程中因为自己意志的坚忍以及坦然面对毫无效果的努力的勇气而体会到了幸福,所以他是“荒谬英雄”。可是,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那幸福毕竟是荒谬的,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毫无快乐和幸福可言。但是,他们又必须面对这生活的巨石,并怀着抑郁把它推向前进。

看《风柜来的人》,正如坐在清新的海边的一棵老树下,品味一种淡淡的温馨下的静默的情绪与莫名的忧┥恕―飘飞的青春是美丽的、自由的,但同时也是凄婉的、沉重的。当青春凋零以后,人总要安顿下来,可是那青春的梦想能安顿下来吗?不然的话,那些梦想又在哪里漂泊呢?小杏含着隐痛北上台北,阿清在车站的滚滚人流中寻找自我,一种源于父亲与蛇的死亡记忆萦绕于他的心头,无比忧伤的年轻人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得不到,他们的问题太多,答案太少;失望太多,希望太少;青春忙忙碌碌如白驹过隙匆匆流过。还有阿荣、郭仔、阿育以及许多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吗?《风柜来的人》深刻地记录了在乡土文明逐渐被现代化城市生活所淹没的进程中,台湾普通人那一段即将逝去的时代记忆。在侯孝贤的电影里,乡村生活往往淳朴、悠然、美好,而城市生活虽灯红酒绿,却让人伤痕累累,并且,人们在城市中所受的创伤,只有在乡村才能够愈合。

海德格尔曾说:“林中有许多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人迹罕至之处,这些路叫中路,每条路各行其是,但都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一条路和另一条一样,然而只不过看来如此而已。伐木人和管林人认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走在林中路上。”③但愿孩子般的童真就是那认识路的智慧,因为伐木人和管林人生活在树林里,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他们本身就是童真的大自然的一部分。懂得走在林中路上的人就是没有被社会改造过的人,是自然的人,是天与地、是蓝天白云、是一草一木。虽然这种理想的、诗意的解决之道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实现,然而,这种矛盾对立所令人产生的叹息却是使人得以心灵解放的另一个世界,那就是艺术,也是电影《风柜来的人》所带给观众的无穷的意蕴。

注释:

① 李蕾、李赂眨骸短ㄍ宓缬暗佳莺钚⑾偷囊帐醴绺瘛罚《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② 金元浦、尹鸿:《影视艺术鉴赏》,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0页。

③ [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

[作者简介] 李朝阳(1977― ),男,北京人,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博士,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影视艺术及文化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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