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心学思想的诗化

时间:2022-09-17 08:20:06

王阳明心学思想的诗化

摘要:王阳明的诗歌创作与其心学思想是相呼应的,通过对其诗歌的剖析可以深入理解他的心学思想,借助诗歌这一载体,王阳明将其心学思想中的“心”、“意”、“知”、“物”概念通过诗歌呈现出来,其心学思想的递进过程正是其诗歌内容的表达向度。本文通过对其诗歌的独到分析,揭示王阳明哲学与文学、儒学与佛道思想的循环交汇与构架转移。

关键词:王阳明;诗歌;心学;儒释道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7387(2011)04-0165-04

王阳明的人品与文格,《四库全书・王文成全书总目录提要》评日:“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亦自足传世也。”在明代诗歌创作以复古为习尚的大环境下,王阳明不仅提出了致良知、四句教等哲学观点,也创作了诸多以其哲学观点为根柢的诗文作品,其诗歌创作无疑亦沾染了其哲学思想的吉光片羽,最真的哲学是最伟大的诗人之最好的素材,“诗人最后的地位必须由他诗中所表现的哲学及其表现程度如何来评定。”(欧立德《诗与宣传》poetry and propaganda)王阳明曾自称“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寄正宪男手墨二卷》,《全集》卷二十六)他作诗感慨:“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年谱三》,《全集》卷三十五)梁启超评曰:不欺良知一语,王学之精髓尽于是矣。关于其哲学观点影响其诗歌创作,左东岭有文亦称“由于王阳明的诗学观念是建立在其良知说的基础之上的,必然带有浓厚的心学色彩。”在《传习录》中,王阳明强调了心理干预的重要性,以“物”为载体,连缀其心学思想中的几个概念:“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实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答罗整庵少宰书》《传习录》卷中)王阳明的诗歌创作也践行着由“心“悟“意”入“知”至“物”的理念,内化与外达兼备,借诗歌以抒发哲理『青思,因其哲学观点的高屋建瓴而使其诗歌呈现出深邃的境界。“儒者论诗与诗家所论,其取舍异趣。诗家所取者,格体句势字法,无不着眼;儒者唯取其志气之豪大。其豪大其大也,皆出于性情之正,所为思无邪也。诗人或费工巧,或劳安排;儒者唯写胸中之蕴,而洒落平淡也。”或可说明王阳明诗歌的独特韵味,“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传习录》卷中,《全集》卷二),其心学思想诉诸于笔端,以诗歌为表达方式完成了他心学思想的一个循环过程,阐释了诗学中的诸多美学概念,诠释了其心学思想的诗化过程及儒家观念释放为佛道意境。

一、尽“心”求“意”

王阳明诗歌受其哲学思想浸润已为多数研究者所接受,在“心”诗的创作过程中,达到“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重修山阴县学记》,《全集》卷七),确有个过程。林丽娟概括王阳明诗歌囊括了“达观随遇之心怀、廓然坦易之素心、报国济世之心志、慕隐遁世之心境。”此说法可从其诗歌中体味出王阳明的各种“心”思,他心学思想的内涵是“心生万物”:即其深层的诗歌内蕴,能够将其充富的学问转智成识,天地以其气发露为文,人以其心发声为诗,以诗歌剖露其思绪。以我观物,复见其心,因之再达到悟道、超脱的境界。“意”本有道德之意,而阳明诗歌抒发的“意”多是俊逸洒脱的灵性情怀。

王阳明在《大学问》里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大学问》,《全集》卷二十六)即朱熹所称:“心之为物,众理具足。”(《朱子语录》)所以王阳明强调:故夫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弊,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大学问》,《全集》卷二十六)在王阳明的“心”诗当中,随手拈来之句皆可见其对万物自然的偏好,如《寄潘南山》:秋风吹散锦溪云,一笑南山雨后新。《题灌山小隐二绝》:茅屋山中早晚成,任他风雨任他晴。男婚女嫁多年毕,不待而今学向平。(其一)一自移家入紫烟,深林住久遂忘年。山中莫道无供给,明日清风不用钱。(其二)渲染了恬淡闲适的心境。《用实夫韵》:“诗从雪后吟偏好,酒向山中味转佳。岩瀑随风杂种磐,水花如雨落袈裟。”诗酒畅快,雪后山中,瀑布飞逝,水花溅衣。物我相对,动静相谐。《杖锡道中用张宪使韵》:“山鸟欢呼欲问名,山花含笑似相迎。风回碧树秋声早,雨过丹岩夕照明。雪岭插天开玉帐,云溪环碧抱金城。悬灯夜宿茅堂静,洞鹤林僧相对清。”毫无雕琢剪裁的痕迹,情景相融,呼之欲出。“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传习录》卷中,《全集》卷二)忘物与忘我却也是他追求的至高境界,能够做到此境界仍需借助“心”这一载体,王阳明多次在自己的诗歌当中提到“心”字,在其现存的600多首诗歌当中占了一部分,这类诗歌不仅仅是种形式表达,其“心”诗也是他为之殚精竭虑心学思想的一种表达,此无心之心:无是非善恶之心,无求与不求之心,梨洲称阳明“居越以后,所学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明儒学案・姚江学案一》如《山中懒睡四首》:人间白日醒犹睡,老子山中睡却醒。醒睡两非还两是,溪云漠漠水泠泠。(其四)恰似庄周梦蝶之境,克伐怨怒善恶是非之心,皆为虚妄。再试举几例:

世人失其心,顾瞻多外慕。(《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三首》(其三))

风尘渐觉初心负,邱壑真与野性宜。(《游清凉寺三首》)

丧心疾已千年痼,起死方存六籍真。归向兰溪溪上问,桃花舀水正迷津。(《别余缙子绅》)

五月茅茨静竹扉,论心方洽忽辞归。(《送刘伯光》)

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道通著行迹,期无负初心!《书泉翁壁》

渴饮甘泉泉,饥餐菊坡菊。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题甘泉居》

身既了时心亦了,不须多羡碧霞池。(《寄题玉芝庵》)

王阳明通过这几组“心”诗的审美行为强调“自得自悟”,在心体上“正心”,“心”乃是后期“悟”的基础。日本学者林鹅峰曾区分“理学之诗”,认为对周子、程子、张子、邵子、朱子的诗不容置喙,而陆象山、陈白沙、王阳明的诗陷入了禅路。答日:理学之诗,如周程张邵朱子,则谁容喙于其间哉!诸儒皆效慕之,而庶几者也。如象山、白沙、阳明等,则其言高而有陷于禅之妨乎。不可不择焉。(《吾与篇跋》,《文集》卷九十八)所谓“诗者志之所之,其所志不离道,由道言诗,则其志自正,而梦亦正矣。”(《答藤孟干所寄落花诗书》,《文集》卷二十七)因此是“诗者志之所之。见其诗知其志,则其人

品可以想象也。”(《诗仙图引》,《文集》卷八十八)由诗切心,由心切情,由情切志,由志切人,上升到道德、宗教的层面,心学起意的效果却大相径庭,高濑武次郎概括说:大凡阳明学含有二元素,一曰事业的,一曰枯禅的。得枯禅的元素者,可以亡国,得事业之元素者,可以兴国。中日两国各得其一,可以为实例之证明。《年谱》云: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诗云: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在关照此心的过程中,处处率意,事事无争,在王阳明波澜激荡的一生当中,这些诗歌反而起到了自我调适的作用。所谓“山川草木,地之文也,吾以是究其理”。(晁无咎《题跋》《跋李遵易画鱼图》、《跋鲁直所属崔白竹后赠汉举》)观物得其意态,“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传习录》卷上),尽心而知,因知起意,借意体物。“意是心之所发,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心亦不可谓之无矣。”(王畿《天泉证道记》(《王龙溪全集》卷一)起意皆因心之动念,“心”“意”“知”“物”可存在于一个体系当中。

二、借“知”体“物”

王阳明曾答徐爱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传习录》卷上)视听言动即“行”的目的是诚意格物,此物可是天地万物,可是家国政治道德,而在王阳明的诗中皆表现为自然万物之意,他自谓: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戏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训蒙大意》《年谱一》)诗歌以表达情志为主,王阳明倡导率真随意的情感表达,先生尝语学者日:“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话?总然都做得,后一两句,露出病痛,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可见学养与达意之间的密切关系,而中介便是悟道的“致良知”。“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长生》)吕本中在《童蒙诗训》中道:“悟人必自功夫中来,非侥幸可得,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王阳明妙用其心,固然可赞,他高明处却仍在外达上,又化用一“致”(致良知)字,不仅与朱子之学区别开来,也能够出入儒释之境。“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传习录》中卷,《全集》卷二)其诗《咏良知四首示诸生》曰: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

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

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天理即良知,万物即良知,致良知的目的是万物在心,生生大德。通过“致”良知即求知的方式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澄净超脱的境界。致良知的途径乃是“悟”,其它诗如《次栾子仁韵送别四首》:悟后六经无一字,静余孤月湛虚明。从知归路多相忆,伐木山山春鸟鸣。(其三)从来尼父欲无言,须信无言已跃然。悟到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其一)

外化感悟之后便是――“坐忘”,忘言、妙悟、静空、超脱。“坐忘”是个渐修的过程,达于大道,无待无己,最终涤荡性情,舒展性灵。如《忘言岩次谦之(邹守益)韵》:

意到已忘言,兴剧复忘饭。

坐我此岩中,是谁凿混沌?

尼父欲无言,达者窥其本。

此道何古今,斯人去则远。

空岩不见人,真成面墙立。

空岩雨不到,云归花亦湿。

王阳明诗中如《泛海》篇诗云: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王阳明此诗极为脍炙人口,此诗作于赴谪之际,《年谱》曾有详细的记录。林丽娟谓此诗“实可见出愈挫愈奋之精神,这应是来自其豪放豁达的个性使然。”“浮云过太空‘一词其实带有浓厚的禅家风味。,海阔天空,禅机玄妙。由“空”及“忘”,在静心虚气中达到从“心生万物”到“万物一体”的状态,物我两忘,内圣外王,内化为涓涓禅道之意,最终完成了儒家思想的禅道诗化: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人人有个圆圈在,莫向蒲团坐死灰。《书汪进之太极岩二首》(其二)在亲近自然万物的过程中,由儒入禅,风月山水本是阳明禅心所向,如《次谦之韵》、《秋声》《夜坐》等诗。这里举《月夜二首》为例: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均天满太清。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中国哲学基本范畴的多义性,决定阳明心学语义的多义性,其心学诗歌化主要是用来畅情表意的,寻求的是内在的“空”“忘”境界,乃至得到最后的超脱与释然,完成了一个圆通的循环过程,其诗文仍为其哲学理论造势,即“王阳明充分发挥诗教乐教之‘正’,反对执恋诗文而欲扫去之‘反’以及通过扬弃再作诗文,博文约礼之‘合’,并将三方面结合起来,得出了‘超越诗文’的理论。”

三、小结

明儒祝世禄赞王阳明道:王新建(阳明)在事业有佐命之功,在学问有革命之功。盖支离之说浸灌人人心髓久矣,非有开天辟地大神力大光明,必不能为吾道转此。(《泰州学案四》,《明儒家学案》卷三十五)在其哲学思想浸灌他人的同时,在其诗歌体系中不自觉地也践行了自己的心学思想。陆澄问师日:“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先生日:“亦是。”(《传习录》上卷)陶浔霍云:“亦是”云者,盖先生之意,谓心之发为意,意之本体为知,意之所著为物也,方与大学之序合。这里的“心”、“意”、“知”、“物”不仅架构了王阳明的心学思想,表现其哲学思想的积极人世,借助诗歌其哲学思想得到了诗化表达,融汇儒道释思想。以心为根:“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答聂文蔚》,《王阳明全集》)借心体物,转智成识,囊括万物,奇妙无穷,所谓“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答季明德》,《全集》卷六)黄宗羲补充为: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龚鹏程评《语录》载先生之言日: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宋明理学家多不能游于艺,也不喜欢游于艺,或故日“小诗妨学道”,或以作诗为丧志,只有阳明深知游艺之功,且能利用游艺让学生调习发泄以人于道。其诗歌原本就是为了疏解性情而作,或称为其心学思想的附庸亦未尝不可。

上一篇:论劳乃宣的“以礼入法”思想 下一篇:《续资治通鉴长编》标点勘误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