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驴先生,我是女鹿

时间:2022-09-17 08:14:49

1

你知道么,我是住在海底的。海里的风真大,它们好像无数只温柔地手在拨弄我的头发,发里有漩涡,紫色的珊瑚虫身体一扭一扭,它们小小的牙齿只能咬着三根鬓毛。我的眼皮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剥开,鱼群嘴巴一张一合地游近我。它们用厚润的唇贴着我,好像在闻我的气味。我有点担心,我怕它们识破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可以假装不说话,可是我不能使我的皮肤像鱼儿那么好闻。它们的鳞片有倒三角形的,皱皱的,还有柳树根似的须须哩。

我想找一个游戏。不大不小,可以转圈圈,吹泡泡,玩一整天,“咯咯”笑出好多蓝色的海水的那种。你说你喜欢我的笑声,对么。你说过,我笑起来呀像画眉一样,调子往天上走,又亮又清楚。海里没有声音,所有的笑都变成了柔滑的波浪,海星一闪闪地,它在和我的笑声玩。

今夜呀,我要做一只海底的画眉。我要把漂亮的衣裳脱掉,露出像鱼眼睛一样的和手指。我一句话不说,笑得大海刮起风,连鲸鱼都要惊奇地龇牙。我的脑袋里有叫喊,植物的绿和水草的梦。一块大岩石从岸上掉进来,它像月亮把光和树叶燃醒了。我要用一只脚顶住它,我要和它玩一整天。

2

我长久地凝视一棵树,直到忍不住在风中哭出声来。

它站了一整个阴天,久久地等待一种诗意的到来。我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深深地嗅它,嗅着它背后那片深秋的山坡和低低的野花丛。一群黑色的鸟相继从树枝间飞出,像星星一样奔散空中。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它的不告而别的客人,它还不知道孤独是怎么回事,但我立刻明白过来,它已等到自己的渴望。

没有人比我更爱一棵树。它悄悄原谅很多事。那些自由的生灵将小小的草房子建在它的肩膀和耳朵上,有的还挨着它的心脏。鸟儿的巢像一盏盏破旧的灯,挂在树身上,它们那么小,只能看到一部分的树枝和枝头未成熟的花朵,天一亮,这些闪烁的记忆也随黑夜全都消失了。树的绿是鸟脑袋的绿,里面是传不太远的声音,浅浅的绿呀长不大,在荒原上无边无际地走。

树是好看的,没有秘密的男孩子。它把所有的心事都掏出身外,经过一个春天,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变成了天底下最美的叶子啦。

我要喜欢谁,就为谁长出树叶子。长一片是他的眉毛,一片是他的眼睛,再一片是嘴巴。我的身体里多出一张嫩绿的脸,那张脸是爱情。你看吧,我要是喜欢谁,非得为他长出树叶子不可。

如果有一天,你赶着马车跑过村子,在半路上碰到手指碧绿,眼皮碧绿的小姑娘,你千万不要质问她什么。她在紧张和美丽中呆了很多年,已不会说话。一说话就是满天的花,喜欢簌簌发抖。你分开很多叶子看到她摆动的心呀,它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3

不容易燃着的树,是童年里最小的楼梯。它挨墙角站着,和春天的金银花并排站着。它们扮作两只相依为命的鸟,从植物的狭窄中“呱嗒、呱嗒”走出来。噢!你瞧,那浑然天成的优美姿态。每朵枝杈上同时有一个瘦姑娘淡淡地醒来,他们起先只看到一点泡沫。然后是热气腾腾的露水以及星光的梦魇,然后泡沫分开,太阳底下出现一张一合的脸和一只变暖的手掌。噢!男孩儿的一切。

我还没想好该给这个男孩子一个怎样的名字。树林里晒着两双木鞋。他分开枝头微微颤动的小马车,分开小鸟的胸脯。他沾满荧光和金粉,用手指穿过一堵一堵彩色的花墙,却不伤其中细长的焰火。我一点也没办法停住他。他像你一样强大。

乌云发芽的头发。松鼠的上身,袖子短了,浅红的山谷涌出来啦。我倚在木门边用耳朵倾听十丈外的跺脚声。各种各样的响带着阴影和小树的光斑来来去去。我新采了向日葵,她靠着我,羞涩得好像刚从花轿里下来。噢!剃光头的小美人,香气四溢。我的脚很疼,分不清到底是哪儿疼。定亲的不止一个人。画着松、杉、榉的裙子静静腐烂了,不管我是多么努力地并拢裙子里的小腿。门前的小路是刚修的,因为太害怕它在你没来之前坏掉,我站得又密集又敏感,而且一点眼泪也没流。我只赋予一个戴花人的重量给你。

你来么?我一个人干完了整个春天的活,锄草,晒花种和修屋顶。我甚至作好了一件肚兜,我穿着它走进早晨,你可以看见我,看见我身上挥之不去的光亮。你一碰那两根细小的扣子,它就轻轻分开了,很快很快。

4

在山上有的树叶开得又绿又圆,越靠近荫翳的草药越蓝。生紫色的绒毛。摊开一片嫩嫩的手掌偷女孩儿的心。女孩子真是胆小,看见一朵安静的花就怕了。满眼的植物是黄昏的爱情。每天多爱你一点,天就黑不完。心呀,轻轻落叶子。看不见的鸟群耀耀地响。

星星从水边升起来时,女孩儿睡在木门底下。四五只猫落地熟透,把满院子的星光踢来踢去。踢到她的眼前,打碎来像河边见过的白芦苇茸茸的脑袋,里面睁着过去的日子。许多个日子中间摇着旧心情。一颗颗眯眼发耀,火烧似的寂寞地响,响声往哪里去了呢?

“走快些吧。”我催促自己。走到一棵树前噼啪淋成暗绿,我要长出钜形和银白的叶子,哪怕开出一丝一瓣洁净的花也好。这样就不会太疼了,我的疼痛会轻得头朝下往天上掉,它是新的。可是叶子和花都在秋天的路上,它们跑啊叫啊,任性地将我心扯成三片两片,全带走了。

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坐在木头箱子顶,晃腿,喝水,我喝进去的水被叶子吃光光了。我好寂寞。

我心里有一个身披彩衣的姑娘,有一个头戴晚霞的姑娘,她的发辫缠着陷在阴影中的冬不拉的琴弦。在她周围有剥开的柴禾,燃动金色的干菊和沙枣,草丛里露出红柳根和獐狸。我和她靠在一起,弹自己记一半的曲子。我们是彼此的失踪。星星在夜里飘荡,翻过北方的岩石,从初作新娘的番邦人的脚底下爬过去。篝火的头发绕住长鞭,漆黑的草原上有人彻夜敲打羊皮鼓。一下,两下,三下,星星咚咚地撩醒哭着睡去的村庄。我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不能再次投身纸上的词句。要问为什么,我什么也不为,我为星星神魂颠倒。

没有人跟我说话。每颗星星身边都长着一支玫瑰,它们离好远,永远不能相逢。就好像我和你。我心里有一个身披彩衣的姑娘,有一个头戴晚霞的姑娘。她们一个叫北方,另一个还是叫北方。我把我的心交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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