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丝挂钩 第11期

时间:2022-09-17 02:21:16

在我家的狭窄的门厅里,有两道细细的暖气管子倚墙而立,竖在屋顶与地板之间,两道管子平行,中间有一道横向的短短的扁平铁片把它们连接起来。就在那横向铁片上,缠绕着一簇粗陋的铁丝,圈制弯曲成了一个简朴的铁丝挂钩——用来拴挂扫地的笤帚。

每当我走过那里,无意中看到这个铁丝挂钩,就会想起我的姥爷。那是姥爷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这里短暂居住的时候,亲手帮我制作成的。那时他的肺心病已至晚期,步履维艰,心有余而力不足,却硬撑着想帮我做点什么。我的居所脏乱差,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在了不应该摆放的位置。所以,姥爷就找出铁丝和钳子来,帮我制作了这个挂钩,专门用来拴挂笤帚——免得每次扫地时,找笤帚得找上半个小时。

在这个铁丝挂钩做成一个星期之后,即2001年12月29日,姥爷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今,眼看已经过去了十年有余。我在没有他的世界上生活了十年。在我这里,以及在家族中其他人那里,如果不算照片的话,再也没有任何与他相关的具体而有形的东西保留下来——所以,现在这个铁丝挂钩,算得上是姥爷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物件了,是他留存下来的可见可触可感的一点儿痕迹吧。

我看到这个铁丝挂钩,从它的形状上,就能还原姥爷当年制作它时的情形,他的样子、姿势和动作。我从凉台上拿来钳子递给他,当时我和他都站在门厅里。铁丝旋拧的方向和绞缠的形状记录下了姥爷当时稍稍倾斜的身影、双手活动的力度,还有,苍老手掌上面的皮肤颜色、皮肤下的血管和突起的骨骼,当然还有他拿着钳子用力时略略加重了的呼吸。姥爷身体中残余着的一生中最后的气力,就这样——以一个铁丝挂钩的形态——留存在了世界上。

十年来,这个铁丝挂钩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保持着原貌,日日承担着一把笤帚的重量。铁丝被折叠成双股,又被弯成钩状,绕在了管道之间的连横铁片上,带着明显的临时性和粗糙质地,在其尾部,铁丝末端的尖锐似乎想在空气中擦出道道银色划痕。十年时光是怎样从这只铁丝挂钩上一点一点地消逝了的呢,即使它那被拧成钩子的形状,也无法将分分秒秒来钩住,把时间挽留下来。可是,我知道姥爷的指纹还留在那一簇铁丝上,历经十年而未被抹去。十年过去了,对于那个离世的人,这个铁丝挂钩可以充当他的灵魂的唯一知情者,也许姥爷的灵魂就贮存在这个铁丝挂钩那一簇拧绞着的曲线的弧度里了。

其实,一个个体生命留在这世界上的鲜明印迹何止这样一个小小物件。严格说来,姥爷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并不只是这个铁丝挂钩,他最重要的遗留是他的亲人们,他的所有亲人都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发票的存根。尤其是我,从小跟着他长大,可以说,只要他活着,无论我长到多么大,我的童年都是在的,就在那里,像小蟹寄生在螺壳里一样寄存在他的生命里。他珍存了我生命中那段带插图的岁月,那是我的童年的孤本。而最终,我的童年跟他一起遇上了大限,他死去,同时也带走了我的童年。他临死时,依然对我很不放心,认为我的所谓性格缺陷不适应社会规范,正使我离幸福生活的康庄大道越来越远。他没有看到我改变,就死去了。其实他就是活着,也是看不到我的改变的。在他的葬礼上,我想:从此我得长大,谦和、庄重,对生活无比忠诚。

其实,就在十年以前,就在姥爷制做那个铁丝挂钩并往暖气管道上缠绕的那个黄昏的那个时刻,我就已经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他离开人世之后,这个挂钩还会留在这里,每当我看到它,就能想起我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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