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当下:描述与思考

时间:2022-09-16 08:24:32

昆剧当下:描述与思考

近几年来,全国7个昆剧院团排演了52台大戏、300多个折戏,数量非常惊人,而且创作、生产的方向明确,剧种发展生态完整。传统戏有复排、有整理、有改编,新创剧目从古典小说、传统故事中取材,注重戏的文化、艺术含量。艺术生态也很好,传承扎实,创新稳健,大批优秀青年人才涌现;观众也年轻化,青年观众要远远多于老年观众,青年观众对昆剧的热情乃至痴迷,要远远甚于老年观众。 北方昆曲剧院和上海昆剧团是昆剧界的两面旗帜。在文化部去年年底举办的全国昆剧展演中,北方昆曲剧院有三台戏:《红楼梦》《续琵琶》《西厢记》。《红楼梦》几乎吸引了昆剧界所有人的目光。昆剧界似乎潜在的有一个集体的愿望或者说理想,就是做一个庶几能体现时代、与时代相称的新创大手笔的剧目。《红楼梦》似乎就是一个“昆剧梦”,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盛世才能排大剧目,盛团才能排大剧目。从剧种角度说,由古典的、文化的、优雅和精美的昆剧做《红楼梦》,比其他剧种都要合适。目前这个戏呈现出传统昆剧所没有的大场面大阵容大气势,朝气、清新、精美、雅致;满台的演员年轻俊美、靓丽鲜嫩,如霞如云,美不胜收;服装造型,舞美灯光,也都美仑美奂。戏有格局,有气势,有品质,有品位,走出成功的第一步。昆剧是一个形式非常完美的古老剧种,做一个新戏已是相当困难,要做一个大手笔的大剧目,难度就更可以想像了。这样的戏,大概需要风云际会,机缘凑泊才能一举成功,是不大可能一蹴而就的,或者需要多年乃至不止一代人的努力才能达到。但从剧种的发展说,其价值和意义又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戏,有和没有是不一样的,当然数量不可能也不必要多,却一定要有,即使再难也要有。这样的戏,是一种追求,一种信念,一种向往,是要耐心也值得耐心去期待的。 这个戏剧本非常难写,也写得很难,要找到令人满意的剧作家也是一时之难甚至一世之难。

2012年苏州会演看的是上、下两本戏,这次看的是缩编的单本戏,感觉戏紧凑了但也急促了,前后风格的不同感也更强烈。音乐前半部完整的曲牌少,集曲创腔的多,字多腔少,水磨调好处不那么突出,尤其男女同腔同调的二人唱变成不同调的二重唱,似乎对昆剧最美的“双人舞”的表演都构成一些阻碍。 《续琵琶》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写的,

2012年昆剧节摘了几个折子串起来演出,这次把它较完整做出来。令人感叹的是写蔡文姬,古人比今人要真实、可理解得多。戏由魏春荣、王振义担纲主演,他们都是当前昆剧界这个年龄段在创造力和塑造人物方面极其成熟的表演艺术家了。魏春荣演古代文化女性真是有才华,她的表演才能非常丰富,也是昆剧的金嗓子。王振义也是每个戏都给人深刻印象,人物性格、情感表达都有引人入胜之处。 《西厢记》做得很好,编、导、演都好,尤其“西厢相会”的戏,创造、提供了很多表演的空间,“双人舞”唱做非常充分,让人流连忘返,人物性格、心理依此得到精细的刻画和展示。“送别”一场几乎把整套曲子保留下来,从头唱到尾,非常感动人。这场戏才把魏春荣的才华充分展示出来。和“西厢会”相比,“送别”还要更好一些,在魏春荣身上,似乎“青衣”的东西比“闺门”的东西更本色、更成熟、更才华横溢一些。当然也可能与南、北方昆曲剧员完整、充分展示才华的空间,一定要给剧种完整展示表演和音乐魅力的空间。“西厢会”与“送别”应是可以留传的旧戏新折了。 北方昆曲剧院生气勃勃,新创能力很强,甚至让人感到它推着昆剧界向前发展,身上有时代新的气象和力量。北方昆曲剧院走的是响应、适应时代,用新创剧目、新的人物形象、新的追求、想象和表达来丰富昆剧、发展昆剧的路数。这是有气派和魄力的,令人钦佩的。上海昆剧团似乎是另一个路数,坚持自己的传统,神闲气定,往深处走,往精粹化走,往艺术含量最高处走,更沉醉于表演本体,更重视表演本身的意蕴、境界,把传统戏做到极致化、纯粹化、经典化,与北方昆曲剧院追求新创性、总体性、戏剧性不大相同。看北方昆曲剧院的戏不必用上海昆剧团的尺度,看上海昆剧团的戏不必用北方昆曲剧院的尺度。在艺术本体规律之下,鲜明而多样,正说明昆剧活力的旺盛和生态的健康。 上海昆剧团演的是老戏《长生殿》和《雷峰塔》。《长生殿》虽然是旧剧目,但是表演的难度非常大。蔡正仁先生以前的演出完全达到“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臻于尽善尽美。似乎他就是昆剧的皇帝,所以演来自信从容、风雅潇洒,不仅把唐玄宗演好,而且把老夫少妻的日常生活经验也表达出来,把有年龄、有经验的男人懂女人,懂爱情,懂体贴,懂宽容,有慈有亲有爱,又哄又宠,又有声色威严都表现出来。他把生活经验与艺术创造融成一体。程式 院风格,与她个人特点有关。戏一定要给演就是生活动作,生活动作就是程式。这种天然的关系让人看不到艺术创作的痕迹,而艺术提炼又尽在其中。书法界称“人书俱老”,他是“人戏俱老”了,把“性格”化作了“本色”,把人间沧桑化作了高度磨炼的技巧。整个舞台甚至整个剧场都化入他的节奏、他的气息,完全达到随心所欲的创作自由。这次黎安传承这个戏、这个行当。他的表演非常漂亮,唱做功夫到家,虽然少了点唐明皇潇洒的风流和自信,还有点《景阳钟》崇祯皇帝面容忧愁的余痕,但唱做表演上仍有行云流水之意,让人惊喜不已。有了他,昆剧大官生可以三十年不发愁了。戏曲的一些重要行当,有时真的要这样的竭尽全团之力挖空心思,想尽办法,不能让它断缺。余彬只演“喝酒”一出,却也很精彩,酒醉厌酒,酒涌了上来,打着酒嗝,端起杯子就害怕,侧过脸去,情态非常生动,也是程式至炼又回到生活。这个戏依然是那样的精彩,唱、做结合得天衣无缝,肢体、音乐、文辞、服饰浑然一体,经典的魅力永远不会过时、褪色。 《雷峰塔》是不太上演的老戏,昆剧演得好的是“游湖”、“断桥”,后者动中有静,白素贞的大段唱很动人,戏很有自己的特色。看上海昆剧团年轻演员的戏,不仅见得到他们身上自己的才华,也见得到老一辈艺术家的艺术观念和功力的鲜明烙印,见得到剧团深厚的积淀和规范、严谨的风格。这次看这么多戏,觉得老戏是昆剧在讲故事,新戏是用昆剧讲故事。这似乎不仅仅是火候、修养的问题,也有观念、立场的问题。上海昆剧团追求经典性,老戏磨得闪闪发亮,做到老而弥坚,老而弥新,似乎即使都不演新戏,也不会陈旧、过时、落伍。正像芭蕾舞永远的《天鹅湖》一样,艺术只有高低没有新旧。反观福建的戏,近来也复排了不少传统大戏和折子,但也止于复排,离精益求精,离艺术的极致,离艺术的经典性还非常远,关键是缺少这样的观念和认识,没有对表演、对戏曲本体的执着追求。虽然近几年我们对戏曲本体、剧种特色也很重视,但还是挡不住它渐离渐远。正如有人问我什么是木偶戏的本体,我的回答是黄奕缺就是木偶的本体。排新戏、得大奖都非常重要,甚至关乎存亡,但没了黄奕缺就是顾炎武“亡国亡天下”之辩那样的核心问题、根本问题了。我当然知道黄奕缺不是代代皆有的(其实他还不是他们那一代人中最出类拔萃的),而且再也不会有黄奕缺那样的表演艺术大师了。但是不能缺那个方向的意识和努力。我举的是木偶戏的例,其实推向的是整个福建戏曲。北方昆曲剧院和上海昆剧团这两面旗帜不是排斥对立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只是多依南、北方昆曲剧院和剧团自身情况而有自己的特色和贡献。它们之间的张力,或许正是昆剧发展最良好的艺术内在动力。在新一代演员里,北方昆曲剧院旦角多,上海昆剧团生角多,多得盆满钵满,让人心热眼红。 江苏省昆剧院排的是台湾曾永义教授写的《梁祝》新戏。戏的曲词非常美,古典诗词的造诣、意境很高。王仁杰先生、郭启宏先生也用古典的诗心、文心写作唱词、道白,都仍以戏为中心。曾永义先生则坚持直追明传奇甚至元杂剧,每场戏就由一套或一支完整的大曲做成,几乎是以曲为戏,似乎决心把昆剧做成昆曲。唱词写得极有才情,极有诗意曲意,读了齿颊留香,也入情、入戏、入人物。这使得戏唱腔非常完整、流畅,让人听得欲罢不能,戏把水磨调的魅力充分展现出来。虽然做戏的场口、唱段的可表演性简单了,但梁祝的故事起承转合力量很强,所以也能吸引人。 苏州昆剧院的《牡丹亭》让人百看不厌,虽然很多人留恋十年前演员给人青春的惊艳,尤其是昆剧稚态的动人。重看当年的光碟,我觉得还是至少各有千秋。沈丰英的表演精细、从容、成熟了许多,有极高的艺术稳定性,表演处处到位,有范本感。青春的新鲜和激情过去之后,代之以经验、理解和舒展、淡定。戏从上、中、下三本压缩成一本,也演了二百多场,演出还是完整的,仍然是气韵通畅让人心驰神迷的。好戏好演员还真经得起反复拆解和长期磨损。而戏大删大砍到了“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的程度后,还能没有压缩的生硬和气促,与演员总能打通、掌控戏的气韵和节奏的才华是息息相关的。沈丰英在这一点上是了不起的,使我想起蔡正仁先生之于《长生殿》。年轻演员演剪接本的传奇,还是常常露怯,戏演成一段一段、一折一折的,成了真正的“文摘本”戏。倒是俞玖林的戏太少了,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演员失去许多光彩,当年他的戏多么耀眼、让人沉醉。昆剧生旦戏的好看也来自于他们之间的交流、起舞,种种顾盼应和,行云流水般的默契,现在都减去了。 看过昆剧许多《牡丹亭》,三本、两本、一本的,还有折子戏,不同版本不同角度,却都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昆剧早已把它炼化为本命真元了,无论怎么看,都是好的。音乐和表演,炉火纯青到了极致,便颠扑不破了。但有时也感到不一样,有的戏有昆剧、有演员,却未必有汤显祖,唱腔和表演能尽显剧种的优美和演员的才华,但汤显祖文词之美之所以美,往往被掩映而朦胧。只有清晰地在唱、演中强烈表发出汤显祖的文词之精彩绝伦,其中人类情感、心灵的隐秘颤动、缠绵而又清晰的节奏、不着痕迹的戏剧性,才有所附丽,内容与风格才能次第舒卷开来。文本经由唱、演,凝定为舞台形态,舞台形态还必须不断回到文本,重新汲取生气和力量。比起地方戏,诗心文心,更是昆剧和昆剧演员的灵魂。 浙昆的《十五贯》做得匆忙潦草一些,但相比之下它更有戏,情节故事更复杂更吸引人,结构严密清晰,人物鲜明,呼之欲出。半个世纪过去了,过于执虽经当年过度的时代解读,今天还仍能让人会心一笑,可见他的单一性里还是有超越时代的人性、人类性格心理共同缺陷的概括力量。当然最好还是况钟、娄阿鼠的戏,“夜访”和“测字”都是极好的戏,后者更是天才、经典之作。王世瑶先生74岁了,一出场,浑身昆丑的意态就有说不完的漂亮。以前还认为从艺术存在、艺术规律说,没有《十五贯》,昆剧照样伟大,照样是昆剧,照样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听了老艺人的回忆,才知道一个剧目真是可以救活一个剧种。当时的政治、文化斗争环境,肯定是无由下手来扶持昆剧,《十五贯》给了他一个抓手,一个理由,昆剧才得以挣扎出脱,换气。有些戏还真要进入那个时代,才能真切理解它的完整价值和意义,它的历史、戏剧史的作用。有了当年那口气,今天昆剧才能收拾起这么多遗产,收获这么多成果。 永嘉昆剧是草根性很强的村野民间的昆剧,与文人化城市化的正昆有很大的区别。《张协状元》是宋元南戏古本不是明清文人传奇,演出也是南戏的方法。南戏的演员假定性、妆扮性既很强又很随意,在不同角色之间穿行,可以扮人,也可以拟物,加上戏剧性和叙事性的交叉、穿插,丰富的即兴表演,呈现出古老而独特的舞台逻辑和演剧规律。但不管怎么“颠来倒去”,戏的内在语法又是清清楚楚的。这一方面说明戏曲到了南戏已经很成熟,很高明,很有智慧,又很有逻辑,很有规律,古朴而未必幼稚;一方面也觉得永嘉昆剧比别的剧种更让人清楚地看到南戏舞台内在的清晰性。这些老演员们似乎天生就有这种演剧观念和舞台习惯,他们的表演给了戏很多清晰和明白。整个戏的种种转换都非常流畅、漂亮,在我们看来的很多难题,在他们那里都顺理成章。永嘉昆剧似乎比莆仙戏、梨园戏都更直接赓续了南戏的血脉和特点。这是全国昆剧唯一的一个县级剧团,经济、艺术的生存状况都不太好,都 有贫困之虞,但草根特色又那么鲜明,只能遥祝他们

“且行且珍重”了。因为与《张协状元》撞戏,湘昆的《白兔记》便失之交臂,殊为可惜。

王评章:福建省艺术研究院院长 关

注|福建省歌舞剧院舞剧《丝海梦寻》 栏目策划:唐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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