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儿?

时间:2022-09-15 06:43:56

当我们出发时,我不知道会是和朱清明的最后一次见面,如果知道,我会好好看看他的那张脸,如果来不及记住整张脸,我会看看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干净到令人绝望的眼睛。如果你见过他,看过那双眼睛,大概是无法和“生病”这两个字联系到一块儿的。令人颓丧的是,那一阵他确实生着病,且越来越严重。

那天,一道尘埃肆虐在医院前的干枯的草场上空,我远远地看见那莉奔跑的身影。我杵在那儿,一脸疑惑地喊,那莉,你要去哪儿?

她跑得太快了,根本就听不见我的话。我又喊了一声,似乎我的声音也在跟着她在东北平原跑起来。我想追上去,但我还没搞明白她为什么跑。一个像她这样纤弱无比的女人,跑起来却如此凶猛,为什么?我没搞懂,只是傻站在那儿。

后来,那莉责怪我:“你为什么不去追他?”

“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我追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动一动?”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在干啥。”

后来,她一直语无伦次地追问,而我不再说话。

我们坐在那莉从二手车市场淘来的马自达车里,离开车水马龙的街道,直奔郊外。刚刚掉光叶子的白桦树丫直愣愣地插向天空,无边的蓝色不断地退至脑后。

我和那莉一起完成了对朱清明的绑架,否则他打死也不愿意踏上这段旅程。事后,我认为我们错了,那莉和我想的一样。

但客观地说,我们从来没有把他爱动的双手锁起来。我们错了,她说。但是在我们向郊外飞驰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对的。天空蓝得令我吸了一口冷气。

“你们是否真打算把我绑起来?”他说。

“我想用AK-47瞄准你的脑袋。”

“可你的AK-47用得并不好,你吃进的枪子儿比你射出去的多了去了。”

他指的是我在与他的CS对战中的惨败。除了勤劳到熬夜奋战,我承认在此类游戏中我没有值得一提的光辉历史。

他一路上都在讲故事,他具体讲了什么我记不起来,无非是试图说服我和那莉放弃这趟旅程。他想证明他对生活的理解十分清晰,并且比在场的我和那莉要清晰一百倍。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为了说服这一切,那天他或许曾请来周末早晨停在窗台上的小鸟、东北平原的天空下一片收割后只剩下麦茬的辽阔麦地。请来了蓝色的额尔古纳河和透明的天山――他一直想去那儿,似乎那儿母牛的长得比别的地方的都大,都圆。

他终于不说了,低头沉默了很久,再抬头看着我和那莉。我简直被他吓了一跳,那双眼睛像即将赴死的驴一样看你,让你心里直发毛。他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离开这儿。事实上,我们谁也没拦他。我和那莉都没说什么。汽车仍然以同样的速度飞向郊外。如果他把手放在那莉手上,说我无论如何得下车,我想那个女人会心软的。

半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从车上下来,发现自己离喧嚣的市区很远很远了。沿着公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桦树,白桦树的后面可见零星散布的低矮民房。北边则是一望无垠的东北平原,发黄的草在秋风中像成群的蝴蝶。远方可见隆起的金色山丘。

刚离开车子两米的距离,就有一个女孩迎面冲过来。她的表情扭曲,拼命地甩着胳膊。她似乎根本就不会在乎前面是什么,即使是雅鲁藏布江,她也丝毫不会放慢脚步。像她这种人除了逃跑,可能平生从未如此用心地干过某件事儿。

没有人会在其他任何一件事儿上比逃跑还卖力的。

女孩的后面追着三个医生和两个保安,他们很快就会抓住她的――这点你不用担心。

门诊室里等着的人并不多。那莉去挂了号。我们已经在椅子上坐下来。旁边,一个看样子十五、六岁的女孩,身着Kappa粉色运动套衣,李宁白色网球鞋,静静地坐着,低着头,长发遮去了半边脸,只有一边的眼睛露出来,但似乎并不打算看什么。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两只手不停地相互掐着,似乎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汗液把她的下巴浸湿了,也浸湿了运动衣的衣领――那只获胜的手将给她以至高的荣耀。

我想她紧张什么,问她为什么让自己那样冷,让自己像一个牢笼。我记得她长得很漂亮,因此当时提问的冲动特别强烈,然而当我看到女孩身边的女人时,想要搭讪的欲望立马消失了。那是一个远比其年龄苍老的女人,她漠然地看着窗口方向,并不打算从那儿获取一点信息,双目黯然无光,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她的一只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但也仅仅是放着,没有别的表示,即使女孩正在冒汗像一只被子弹射中的鸟抖动着。可以想象,女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胚子,但此时正像一棵站在北风口的树似的――她转身时必定是婀娜多姿的,但风正在把一切剥蚀,她表面的倔强能让人看到她曾经骄傲的姿态。有什么正在她们身上发生吗?

更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与女人的聊天,女人说她每天凌晨三点准时听到猫叫,然后醒来,但是家里并没有养猫,据打听整栋楼都没有人养猫,她住十六楼,不太可能听到楼下野猫的叫声,再说了就算野猫叫也不用专找凌晨三点的时候。没有人规定这个国家的野猫必须在凌晨三点叫的。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因此睡不着觉,但即使不睡觉,她也同样在凌晨三点听到猫叫,一旦壮着胆子打开窗户想确定那声音是否来自楼下,却又突然听不到了。她的故事令我毛骨悚然,但她并不在乎事情有多恐怖,她大概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与她分享这种恐惧感,直到每个人都在凌晨三点准时听到猫叫。她便觉得一切都很平常。这样的话她或许会心安不少。就像她对那个男的说的:

“我跟你说出来,觉得舒服多了。”

“但我并不是医生,”那个勇敢的男人仍然细心倾听着,但不无担心地摇摇头,“我不能帮你解决任何问题。”

“你能,”女人果断地说,“我来这里找医生,并不打算让他给我看啥病,我他妈的会相信他们能治好啥病?我每次来都只为跟他讲个故事,讲完了我就好受多了。”

多年之后,我想,也许当时我应该在那儿多呆一会儿,好好地呆着,听着那儿的空气中正在传播的某一个或几个声音,像一位专门从事声音收集的工作者那样,或者只是像一位面无表情的医生那样。但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却是,一刻也不愿逗留。我想出去透透气。我跟朱清明和那莉打了声招呼,但只能是白费力气,这对热恋中的情人正互相偎依在一起,彷佛生着病的是我。一切都那么平和。

我独自走出门诊室,目的地是医院前方的一块枯萎的草场。朱清明的面孔就在我转身时一闪即逝,犹如一张色彩渐渐暗淡的明信片,往时光的深处越陷越深。而那双眼睛却在泛黄的表面越来越凸出,形成了两座冰冷的高峰,仿佛孤悬于时光之外。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记得,那时候我们都在华光酒店打寒假工,尽管工资只有30元每天,却常常要干到深夜。因为我没干过这活,比酒店里的任何人都干得慢,但因为自己是学生的缘故,不少人会在我收餐盘时帮我一手。作为回应,只要自己负责的包间没有客人或是客人走得早,我都会去别人负责的包间帮帮忙,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只有一个人,游离在我们之外,那就是朱清明。他的一副酷酷的模样似乎总是刻意地和我们保持距离,闲下来的时候也一个人躲在安静处看书,那时候他看的大概是福克纳和卡尔维诺,一双干净的眼睛在书页上发出沉静的光芒,怎么也想象不到在里边一天天堆积的病症。后来,我知道他在一家三本学校学美术。当他忙不过来时,我也试过去帮他,尽管他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但我看得出来他似乎并不欢迎我这么做,就好像是在说,这是我的活,我自己做就够了。

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发生的一件事,却把我俩搅在了一起,尽管事后想想,我总像是被他推着跑到人群前去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但好歹我也确实这么干了――在我二十岁的某段需要被一些事件祭奠的岁月里。

那晚,我负责的包厢来了六个客人,坐在主人席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横肉。后来知道他是附近另一家酒店的老板,像他们这样的人,一般都不是正儿八经来消费的,倒更有可能是来找事儿的。他们要了一瓶古井贡,当时我忘了告知价钱,而他们也没问过我。相对这里的一顿饭动辄吃上四个小时,他们两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不算太长。但在整个服务过程中,我分别被以没有笑脸、倒酒或盛汤不及时、态度生硬被横肉当众批评了多次。尽管春节前酒店生意的火爆程度和服务人手的缺乏程度使我精疲力尽,但我敢说自己一直都还算勤快的,在几个同时不得不服务的包间里像苍蝇似的来回疯跑。但无论我怎么做,那个晚上注定不会顺利。结账的时候到了,横肉拿着单子一看,就拍在了桌子上,对我喊道,你们啥酒卖这么贵,怪不得你连价格也不说。他的喊叫引来了其他的服务生。我反复解释我不是有意的而且你也确实没问我,况且单子上是可以看到酒类的价格的。我的每次解释仿佛都是在火上浇油,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就招来了我们的雀斑经理。我听到其他服务生有一句没一句地帮我说着什么,但横肉的嘴就像一个声音的发射器,每一句温柔的劝说到了他那儿之后都必定以凶猛的弹药弹射回来。雀斑试着安抚横肉的情绪,但最终以横肉的辱骂堵了回来。雀斑开始把枪口转向我,凶狠地朝我吼你为什么不报酒价。我起初充满了恐惧,但慢慢地愤怒已经在恐惧的包了一层保护膜,但我还想着息事宁人,我无法想象继续下去自己将会迎来怎样的糟糕局面,而且我很清楚自己非常需要每天30元的并不丰厚的报酬,我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就在这个时候,朱清明从人群里站了出来,那双眼睛闪烁着冷冷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男人,说,他只是一个出来打寒假工的学生,为了打工,他春节连家都不能回,你饶了他这回,这酒我请你。

不想中年男人更来劲了,几乎咆哮着,管他妈是谁,老子又不是喝不起,谁要你请,这都啥破店,招的服务员都是些啥玩意儿,今天这个理儿我还就要定了。

请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知道你是东边的祥和饭店的老板,年底你们店里也够忙的,也祝您明年生意兴隆,但今天望您放他一马。大家都不容易,我和他都不想因此丢了工作,如果真丢了工作,我们在这里没亲没故的,你知道我们光着脚呢,肯定还得到你的店里去求个温饱。

不知道朱清明的哪句话起了作用,横肉狠狠地瞪着他,一时没有接话。这个时候一个跟横肉一起吃饭的客人叫了横肉一声,说算了吧。

横肉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被他的几个朋友半推半就地拉了出去。

我原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不想横肉刚走,雀斑就开始指着我的鼻子旁若无人地大骂起来,骂活为什么总是毛毛躁躁的,骂我大过年的还给店里惹麻烦什么玩意儿,骂我是不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她还要骂下去,这时候朱清明制止了她,说闭上你的臭嘴吧,够了。雀斑的表情立马扭曲了,对朱清明大叫你给我滚,啥事儿。

如果到这个时候我还傻站着,那就太对不住这个男孩的热情了,就这样,我被朱清明硬推着走到了我青春期的巅峰,我用比朱清明还大一倍的嗓门喊,够了,雀斑。

我们还没来得及扭打在一起,保安就把我们隔开了。

于是,在腊月二十八日的晚上,我和朱清明失去了对每天30元的报酬的期许,把二十天的劳动无偿地扔在了那家酒店的橱柜里,走在了零下二十度的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朱清明说,他迟早要把雀斑奸了。

他的W校离酒店很近,我就住到他们的宿舍里。我的口袋里已经不足二十元,他从他仅剩的一百元左右的零钱堆里抽出两张,去学校门口的烤肉店里买了几瓶啤酒,尽了一下他的东道主之仪。我们就在暖气片的旁边坐下,喝着啤酒,嗑着他大概放了些时日的已经变软了的葵花籽。我们之间起初话不多,两瓶啤酒之后我们就开始聊得欢畅起来,知道他是榆树县的,但总觉得他的家在他的言谈里是一个隐秘的,再想多了解点什么他都刻意地绕开了,我想离家这么近却不回家过年,除了希望通过寒假干活赚点钱,大概也和他的那个有关。我没再多问。知道他正在写一部小说,他说写的内容和新疆有关。他说他喜欢那儿,也许毕业后会去的。有一阵,他沉默了,转而又说,但谁他妈的知道呢。

草场的东边有一块空地。草场和空地交接的一角竖着几副健身设施,那儿有一个孩子正绕着单杠在沙坑上转来转去,把沙子围着单杠垒成了一堆。他看来只有六、七岁大。我朝他走去,小心翼翼的,出于惯常的经验判断,我担心他在我还未到达之前便转身逃走,人类从小就有着和鸟类和蝇类一样的特性。

他孤身一人在那儿转来转去搞什么名堂?

我已经站在他跟前了,可是他压根儿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连抬头瞅我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只有他正在垒起的沙堆与他有关,其他一概不在也不愿意化为其势力范围。

“小朋友,咋一个人玩?”

“我喜欢。”他还在不停地转着圈。说实话我很烦他装腔作势地对我说“我喜欢”,这样让他显得格外老成,但他的小脸和他的年龄一样幼稚得没心没肺。

“你干吗不找伙伴啥的,一个人多没意思?”

他停下不转了,抬头看着我,在他的眼睛里能看到东北碧蓝如洗的天空,我站在那儿像一个深灰色的木桩。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没人。”他的睫毛有点长,像个维吾尔族女孩,眼睛也够大。

“你是说没人跟你玩?”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爸爸妈妈呢?”

“没有爸爸。”

我实在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多半是看《西游记》看多了,做梦都想让自己变成那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妈妈呢?妈妈也没有吗?”

“你才没有妈妈。”

我忍住没生气,他干干净净的眼睛让我变得安静。

“妈妈在哪儿?”

“在里面。”他好像对我没完没了的问话感到厌烦,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对付这个沙坑吗?大概顿了三秒钟,他伸出右手食指朝医院的方向指了指。

“妈妈让我在这里玩,还有十分钟,我就可以回去。”

“妈妈是护士?”

“才不是,你才是护士。”

我知道他压根儿就不想给我套近乎的机会。他妈妈也许在他的怀里放了一把匕首,让他无论看见谁都上去捅那么一下。

好吧,他只是一个独自绕着单杠转来转去的孩子,我想。他不时踢着沙坑里的沙子。大概他自己也搞不懂干吗要把沙子踢起来,可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踢着。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踢着沙子,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他停住脚,一脸认真地抬头看我,白色的运动鞋有一半埋在了沙里。我想他已经打算对我打开他隐形的那扇门,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丁点疑问,他想把它搞明白。他蹲下身子,双手沙里,再抬起来,柔软的沙子顺着他小手的指缝滑落回沙坑里。他说:

“你会堆沙子吗?”

“会。――你是说沙雕吗?”

“就是堆人那样高。”

“嗯,是沙雕。”

“你会?”

“当然会。”

“会啥呀你会?”他突然露出鄙夷的眼神,就像一个老者教训一个乳臭未干的儿童,一副不容任何商量的模样。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那旮旯玩儿,堆了好多人,”他说,“海里面都是,我埋在沙下面,露俩眼睛。”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让我看见它们是怎么被埋起来,然后又从沙子里露出来的。他让我觉得他是一只潮退后把自己埋在沙里的螃蟹,不时地露出眼睛获得远处大海的信息。客观地说,我不清楚他所谓的“小时候”是什么时候,他再小下去可能就真的要回到娘胎了。

“好多沙子,脚下哪儿都是。”

“你说啥?”

“妈妈在里边抓鱼,弄湿了裤子,但一个屁也没抓到。”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脏话,但这并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他把“屁”这个字说得很溜。

“你应该到你妈妈那儿去,听见了吗?”我终于打断他。

“妈妈知道我会来这儿,她说她会看着我。我跟她说了我只来这儿,别的地方不去。”

“妈妈在干啥?”

他照旧往医院伸手一指,但那儿只见一堵灰白的墙,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还可以在这里玩十分钟,然后,就到妈妈那儿去。”

“十分钟?――你知道十分钟是多长吗?”

“我每次回去都不迟到的。”

草场的北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三个小伙伴,正一起玩耍着。

“你能听叔叔的话吗?”

他抬着个小脑袋,好像是不屑于你要说什么,但我知道他肯定在听。他的耳朵像老鼠似的竖着,每一个字儿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看到了吗?”我指了指三个玩耍的小孩儿,对他说,“你可以跟他们玩一会儿,然后再回到这个沙坑里。妈妈肯定看得到你。十分钟后呢,你再回到妈妈那儿。”

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是认真听的。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那莉的身影在草场上一闪而过,转瞬就出现在了大门那儿了,然后消失在了马路上。干枯的草场上空扬起了一阵尘埃。我杵在那儿,大声地喊:“那莉,你要去哪儿?”她没有听到。她怎么会听得到。我又傻傻地喊了一遍,似乎我的喊声跟她跑了起来,越跑越远。

回过头,我发现他正看着我笑。他说你个傻帽喊啥呢。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笑了。他接著就要往三个小孩的队伍走去。在那儿不远处,就是出口了,再往前就是马路,一辆卡车飞快碾过,裹着滚滚的黑烟以每小时三百迈的速度自向西疾驰而去。

我突然想到什么,把他拉了回来,因用力过猛,差点把他拽倒。因为这突然的暴力,我有点难为情。

我说:“你等等。”

“咋啦?”他回头看着我,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跟你开玩笑的,”我说,“妈妈让你回去了。”

“可是我想和他们一起玩。”

“妈妈说你就在沙坑里玩儿,走远了她就找不到你了。”

“妈妈一定会找到我的。”

“妈妈让我来找你,她说你该回去了。”

“为啥?”

“不为啥。总之妈妈让你回去。或者你继续呆在沙坑里好吗?”

“你到底要我去哪儿?”

他一脸疑惑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一个小指头伸出来,像是在等待我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我觉得一切都够了,转身离开了那儿。我担心他一直都在看着我走远,一路上都没再回头。

零星的秋草一直延伸到医院门口的石阶那儿,似乎打算爬进诊所深处。

那日以后,我没再见过朱清明。在二十一岁的生日即将到来时,我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那莉和我之间,因为没有了她和朱清明的爱情这根纽带,联系渐疏。事实上,那天自从医院回来后不久她就从酒店副经理的位置上辞了,回了老家通辽,半年后和一个我从没听她说起过的男人结婚,她是再婚。此后,就再没联系。

那家酒店,是我们被华光酒店赶出来的第二天找到的,他们春节正好缺人,于是在我们无路可去之时适时地收留了我们。尽管也剥削严重,且难免遇到不顺,但好歹没有发生足以把我们扫地出门的事件,实属万幸。

上班的第一天就是春节,送完所有的客人已经凌晨1点了,那莉收到一个男客人发来的英文祝福,她看不懂,问酒店的其他服务员,他们也不懂,就找到了尚不熟识的我和朱清明。在朱清明那双犹如天山般透明的眼睛里,我看着离异的漂亮女人那莉慢慢融化的脸蛋,就以一个没有任何恋爱实践者的经验判断,他们之间肯定会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就睡在一起了。而我也在半个月后,在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返校的前一晚,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一个牡丹江的姑娘。尽管她家乡的男朋友两个月后找了过来,她最终选择和我断掉联系,但在东北那片冰冻着的宁谧的山峰里,发生的一切对今天的我来说,都不能说太快,反而是太慢了,慢得让我试图返回的时候总是发现自己已经跑出去很远很远了。

朱清明仍然在写着他的新疆系列的小f,也投过几次稿,但统统石沉大海。我觉得他渐渐地变得颓丧。尽管不曾细读他的作品,但从我读到过的零星片段来说,他无疑是一位有梦想的写作者,而且文笔老练。但故事呢?对我这样一位传统的阅读者来说,这样的疑问一直都在。他却说,狗屁故事,你懂什么?

到了最后,他的痛苦每天都在加重,有时候甚至习惯于喃喃自语。他常常说,我实在不想呆下去了。当我问他你咋啦,他却不愿再透露只言片语。有时候他把自己的烦躁转化为暴力施加在那莉的身上,但这个看似柔软的女人却勇敢地承受着这一切。我不知道那莉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我甚至觉得她挺可怜的。她离过一次婚,我并不确定那次失败的婚姻在她的身上或心中留下过何种痕迹。我也不知道她穿过朱清明的青春的躯体能看到什么。

但她确实那么别扭地爱着他,也许这就够了。而且,她自始至终都是他忠实的读者,这比我好多了。

那年腊月二十九,也就是我们被华光酒店赶出来的第二天,也是被那莉在的那家酒店收留的当天,因为离校太远,天仍在下雪,公交也停运了,我只好又在朱清明的宿舍里对付了一晚。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了,那种被收留的安妥感远大于对未来的不安。

夜里八点时朱清明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我问他,你要去哪儿。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已经消失在走廊里了。仿佛我的那句问话,就在那条黑暗的道路上像脚步声一样荡来荡去。

他回来时,已经是十一点,整个人几乎被冻成了冰棍,手里拎着几瓶啤酒和一些熟菜,站在门边呵呵傻乐了会儿。我从被窝里钻出来,两人又开喝了。他举起酒瓶和我碰了一下,说:

“为咱们找到工作,干一个。”

“你去了哪儿?”我充满好奇。

“跟你说了吧,我把横肉的奥迪车窗给砸啦。”

他傻乐着,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你,闪亮着,干净得令人陡生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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