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第一顿饭

时间:2022-09-15 04:57:05

花生、豆腐还有仅以水煮方式烹调出来的荷兰豆和菠绫仔菜,相较于前一晚那顿繁复的年夜饭,这些素菜不仅让人的胃得以从年终大鱼大肉的捆绑中走出来,它那简单的原味更有洗涤人心的力量。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为了张罗年夜饭,年前市场跑了好多回。鱼、猪、鸡、拜拜的三牲不说,也不提香肠、乌鱼子、干贝、香菇等干货,为了那道象征“十全十美”的综合羮汤,虾仁、花枝、猪脚筋、海参、鹌鹑蛋,搭配玉米笋、笋片、洋葱、荷兰豆(碗豆仁)和香菇等,虽说材料有些随意,但也得数呀数地凑足十样。还有不能忘了那一锅,镇守年夜饭中心的一品鸡锅,全鸡可以取自做为牲礼的那只鸡,但还要来副猪肚,以及大白菜、笋片和杏鲍菇等鲜蔬,更少不了烘托滋味的金华火腿、香菇和干贝,特别是那块整锅灵魂所在的金华火腿。

菜一道一道地备起来了,但在来回的采买中,我的心里始终记着土豆(花生),菠绫仔菜(菠菜)、荷兰豆荚(碗豆荚),还有豆腐,千万不能忘记,那可是我家大年初一早餐的菜色。

每人一碗白米饭、一株菠绫仔菜、几片荷兰豆荚、几粒土豆、一块豆腐,还有一碟豆油膏(酱油)。打从我有记忆以来,每年初一我家的早饭都是这样上场的。

小时候,怀抱着压岁钱从大年夜的美梦醒来,迫不及待穿上新衣,准备出门游玩的我,总被母亲强迫吃了这新春的第一顿饭。土豆和豆腐还可以接受,但清烫的荷兰豆荚的味道我就不爱,更何况那一株同样清烫还带着红根的菠菜,浓浓的土味真是难以下肚,而母亲竟硬说要整株吃下不可以咬断。还有早餐不是吃粥吗?为何一大早就要吃干饭了?就这样,每年农历正月初一的早晨,我家的餐桌都要上演一场如此充满不解的挣扎戏码,日子久了,没有等不及想出门的童心来拯救,最后我只能以成人的敷衍心情了了母亲为我们端出的这顿饭。谁知自从多年前开始家里餐桌的记录,当我大费周章地拿起相机为它们留影后,这些入过镜的饭菜,即使连半点余温都没了,下肚后,却容不得我有半点敷衍的情绪,我的齿间尽是一种甜滋滋的回味,暖意在心头荡漾着。那是我有生以来首次以神圣的心情面对这一餐。整株吃下肚的菠绫仔菜和土豆都是长寿的象征,豆腐如豆干取“干”字,其台语发音同“官”,吃豆干做官,有飞黄腾达之意。母亲以前在新春餐桌旁的喃喃自语,那一刻终于呈现出它的意义。虽然,有人认为豆腐,应取其“腐”音与“富”同,而做富贵之意,但农家对于子孙进升读书人之列可能更向往之,因此,来自农家的母亲从小就将这一餐的豆腐当豆干吃。

那荷兰豆荚呢?好像有“飞天”的意思,也许是有好长一段岁月我们总以一颗视若无睹的心面对这顿早餐,让母亲的记忆也蒙上一层模糊的薄纱,以致有些地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有那一碗干饭呢?有人说是为了未来一年出门不被雨淋,不过,吃稀饭出门会被雨淋的忌讳在母亲的心中显然已淡去,她说以前稀饭是贫穷人家吃的,哪有人新年头就以稀饭当早餐?是的,这一碗干饭来自前一晚大年夜煮的那锅饭,隔一夜如隔一年,来到新年的第一个早晨,它成了“春饭”,既是去年剩余的饭,又是春天的饭(台语春与剩同音),那就是一碗盛满丰收与希望的饭。对照母亲口中所说的贫穷时代,对照那些常以蕃薯签饭裹腹的古早日子,这一碗白米饭承载着多少母亲对未来一年的想象啊!那荷兰豆有飞天,飞天窜地,无所不能的魔力也就不足为奇!

这真是一场神奇的旅程。在那魔力的催化下,这些年来,不仅是我,连家中的小孩都以欢欣的心情享受这新春的第一顿饭,常常不自禁的就兴起再添一碗饭的念头,忍不住也多挟了几片荷兰豆荚,连盘里多出来的几株菠绫仔菜我都没有放过,这种几年前难以想象的行为,让菠绫仔菜的土味因此转化成一种朴素的味道。是啊!花生、豆腐还有仅以水煮方式烹调出来的荷兰豆和菠绫仔菜,相较于前一晚那顿繁复的年夜饭,这些素菜不仅让人的胃得以从年终大鱼大肉的捆绑中走出来,它那简单的原味更有洗涤人心的力量。回想年前,甚至过年好几个月前的年菜广告,蹄膀、东坡肉、佛跳墙、鲍鱼炖鸡、大虾、醉虾、红蟳米糕、砂锅鱼头和酸菜白肉锅等等各式各样的菜色,来自大江南北,甚至西式餐厅也以肋排、德国猪脚等纷纷加入竞逐,而搭去年《总铺师》电影热潮,连一些古早味的台湾办桌菜如布袋鸡、鸡仔猪肚鳖和通心鳗等也重新翻身上桌来凑热闹。身处其中,特别是看到这几年几乎跻身年菜王座的佛跳墙,让人忍不住也动心想将它端回家,端上我家年夜饭的餐桌。

这是一股一年比一年难以抵挡的年菜狂潮吗?想想这些年来,我家年夜饭餐桌必现的几道菜,也不是我从小吃到大的菜色。十全十美,是1990年代初我从电视料理节目或食谱书里学来的外省年菜“十香如意”改造而来的;而一品鸡锅更是1980年代母亲到江浙馆打工后端上桌的,都不是我自小熟悉的闽南年菜。

翻开日本殖民台湾时期留下的文献,台南人的年夜饭一定有菠菜、南京豆和蛤蜊。南京豆即花生,和别名长年草的菠菜,都是长生的象征,而蛤蜊代表财富,吃剩的蛤蜊壳要收到碗里或倒在床底下象征存钱。来到北部,年夜饭则少不了当长年菜的芥菜。还有许多正月必吃的料理,韮菜象征长久;芹菜,勤劳;吃葱,聪明,还有“食芋有头路”。这些充满想象的食物或许仍存在许多人的年夜饭餐桌上,但在年年翻新的年菜潮流里还有多少人记得它们的魔幻滋味?

“接下来是春饭,初一到初三一般人家都不煮饭,大除夕煮的饭从初一到初三每顿每顿地蒸来吃。神明前,则用茶杯装两杯饭摆着,饭上插一种叫饭春花的纸制花,这个饭待到初五就收下来,一部分就与新饭一起煮来吃,一部分混在饲料里喂家畜,这样的话,整年都会很顺利,人畜无灾殃。”1943年,福原桩一郎在《民俗种种》里记载新竹的春节习俗,应也是当时台湾家庭的新春缩影。

“饭春花”其实就是“长春花”,也叫做金盏花或金钱花。它不只是装饰,其春字,不仅来自闽南语发音的“剩”(余粮的意思),还有“伸展”之意。因此,一碗插着饭春花的春饭,便有步步伸展,青春永续,永远长寿的寓意。

尽管福原桩一郎的记载大多已成历史,但幸好那碗插着饭春花的春饭还在我家新春的神明桌上,而我们也还津津有味地吃着有着一碗春饭的我家新春第一顿饭。乘着想象的翅膀,咀嚼母亲承袭先人的智慧为我们准备的新春第一顿饭,这真是一顿得来不易的早饭,一顿让人充满希望的早饭!

来年,即使我家年夜饭的餐桌端出了佛跳墙,换上了新菜色,但我仍不会忘了以这简单有力的新春第一顿饭迎接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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