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 第5期

高家庄的绣房里，薰着芸香，烧看报烛。天快亮了。那暖融融的被窝，喷香的枕头，还有腻腻的：比当日猪圈“其实也不过如此。”猪八戒睡醒了，听着木鱼声遥远敲来，愈敲愈近，不由得心惊肉跳。他连忙推醒了他的浑家，可是他浑家弯手棒着他的猪头又睡去了。他缩着身体，偎倚着。亦有些消沉的：忽然“梵音一演，异类顿解”。

“猪八戒，你这畜生，怎么如此沉迷不悟”！他听着似乎是他师父唐三藏的声音，——“西天的途程，且不说。一切爱恋六尘，以至于“真完善是没有的，是幻执的。变起来止有苦趣。若妄执了再爱下去，叫众生愈加的沉沦在苦海，不如反到漆黑一团，虽说不到真美善，也就看不见伪丑恶。倘嫌漆黑一团气闷，不如努力把漆黑一团都灭终了，成个正觉”，得证涅盘，你尽在此流连忘反，如何是了……”

他听一句，点一点头，似乎狠有味的；谁知他点头不是领悟，是在打盹。早已睡熟了。唐僧没法，蹒跚踯躅，棒着破钵不住的在他洞房前茜纱窗下走着，好没意思…

十万八千里外，忽然一朵斜斗云，从空翻落，原来是孙行者。大声的喝道：

——“蠢猪。老孙叫你上西天去，你逗留在此地做甚……哼，我告诉你，舒服不是在被窝央求的，真舒服须得真痛苦去换来。你道真善美没有？——那是因为你睡着。“真美善是有的，是无穷的。变起来终能较真又真，较善又善，较美又美。向前不歇的变下去，很好顽。从当初漆黑一团，爱到现在的局面，虽极不满意，却正好再变。这变个不歇，并非多事。下棋人常有的事：——下得最好：也不恤随手乱却，检入子盒，从新再下。”你却走了一程，就已经灰心丧志，堕落至此。老孙没有别法对付你这蠢货，——你这怕变动的蠢货！我只有……金箍捧一晃…

只听得割朗一声：——茜纱窗打得稀烂，琉璃瓶拧得粉碎…

猪八戒猛然惊醒，原来一句话也没听见，——直吓得浑身急汗，簌簌的颤抖。他浑家忙着抚他的猪头，吻他的大耳，扑着他睡觉，口里念着二十世纪的新中庸，定定他的心魂：

“…数千年中国人的生活，除孔家外都没有走到具恰好的线上。既非西洋又非印度。所谓第二路向固是不向前不向后，然并非没有自己积极的精神，而只是容忍与敷衍者。中国人殆不免于容忍敷衍而已，惟孔子的态度全然不是什么容忍敷衍，他是无入不自得。唯其自得而后这第二条路乃有其积极的面目。亦唯此自得是这第二条路的唯一的恰好路线。我们第二条路是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一切容让忍耐敷衍也算自为调和，但惟自得为真调和耳。…”

猪八戒胜者，知道这是“东西”哲……但是他想道：“那就对了呀！不向前，不向后！师父叫我向后去，一切绝灭——那多冷静。混蛋的孙猴子叫我向前去，——那多艰难。唉，始终还是中用之道好。…”他不由得伸一伸懒腰，念道：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无君子无以治小人”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五日

这篇小说里凡是：记号里的话都是抄袭吴稚晖先生之二个新信仰的字宙才及人生观的。见太平洋杂志第四卷第三号；—“不敢掠美，特此声明” 作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