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与张爱玲:两个物质女人的散文

时间:2022-09-14 08:05:38

李碧华与张爱玲:两个物质女人的散文

物质城市成全了两个女人。上海成就了张爱玲,香港孕育了李碧华。

在小说方面,得张爱玲精髓的,在大陆莫过于文学国母王安忆,而香港则唯李碧华,写两性之间的爱恨纠葛,缠绵悱恻中见刀锋,于繁华中见苍凉,于热闹中尝凄清,自是不谈。这里只说两个人的散文。散文最见真性情。

两个人的眼睛都在搜刮日常。张爱玲不承担历史也不打算去背负将来,其散文、小说都定格在一个时间段――现在。散文,注重的是“形散神聚”,“宇宙之大,苍蝇之微”都可以信手拈进文字,同时,在行文之中,尽可以通古今,达四海。张爱玲和李碧华于前者选择其一“苍蝇之微”,于后者,则在文中如游蛇般驱动思维,在时空的思维里腾挪跌宕,好不潇洒。张爱玲的散文有《流言》,《张看集》,不多,但是很精致。也很精到。如《到底是上海人》、《更衣记》、《谈跳舞》、《公寓生活记趣》、《私语》、《谈女人》、《迟暮》、《天才梦》,多是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记录,但这种日常一经张爱玲的瞳孔,既已经添色,添韵致,在经过她独特的心灵和情致的融会从笔端泻到纸上,便不再是生活的日常,而是传奇,曲折有致,色香俱全。

李碧华,物质都市滋养她的散文。出了十几个散文集子。如《橘子不要哭》、《梦之浮桥》、《水云散发》、《女巫词典》等。十几本文集,洋洋洒洒不下千篇,所言都是香港现代都市的情、事、物。《水云散发》简直像一本港人美食谱,通篇不离吃,在吃食中发掘世相;《梦之浮桥》则写各色男女及其人生,名人,反人,古人,今人,国人;而《橘子不要哭》则对饮食男女的人生、社会世相进行诠释、反观、总结、警戒。如果不怕拾人牙慧是真可以叫《写在人生边上》。散文《有点火,有点邪,有点坏,有点不羁写男女爱情悲剧的起源,《最爱和次爱》里写男人的劣性,毫不夸张地说,李碧华散文如同一只巨大的网兜,兜着香港人的生活。

从题材上讲,两人都注重日常,从日常的衣、食、住、行切入。

而从散文的情调上讲,二人是有迥异的。张爱玲着的是海派色调,是沪上十里洋场里弄的风情。典雅,精致,整洁。讲求意境,于看似不经意的娓娓而谈中见其结构之谨严、精巧。同时,在语言上也极小心,力求传神,字字求其精彩,甚至不惜渲染,用极华丽的字眼。作为自由撰稿人的张爱玲,凭着四十年代大上海的几十万世俗市民的读者群的底气,加上特定的时代背景,显得心闲气定,而上海人爱的是闲情逸致,所以,张爱玲的散文格调基本是闲逸的,当然,苍凉依然是其底色,那是流淌在血管里的东西,但是没有大悲,大喜。

张爱玲很注意意境的营造。这些意境的营造技巧使得张爱玲的散文显得隽永而意味深长。首先是以乐境写哀,哀境写乐,这种手法的使用在《诗经》中已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传诵千古,莫不与此种手法有关。在《迟暮》中,作者在起首段极写春之热闹,春之喜乐。“冉冉来到人间”的风。“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个封姨臂弯”里的桃花,“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的轻云”般的柳絮,好一派群红灿放的春景,然而,这春景竟惹起了迟暮美人的伤悲,反羡朝生暮死的蝴蝶。以热闹的春光,飞舞的蝴蝶来映衬人的心境,形成哀乐对照,乐者自乐,哀者更哀。其次,张善于情境和物境的融合,从而使其意境都是“有我之境”在《秋雨》里有很多载着作者情感颗粒的词语。如“那潮湿的红砖,发出有刺激性的猪血的颜色”,这样的句子只有张爱玲才想得出来,这样的独异的词语才合她的心境。工笔细绘和写意式的点染是张爱玲的另一大技巧,如“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雨味。放眼望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有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有点灯。”(《公寓生活记趣》)对日常的把玩“没事的时候他在后天井烧个小风炉炒菜烙饼吃。他教我们怎样煮红米饭:烧开了,熄了火。停个十分钟再煮,又松,又透,又不踏皮烂骨,没有筋道。”这就是上海人才有的耐心和情致,上海人的精致和可爱在这里。

而李碧华的散文里弥散着的是港粤风情,沾染的是岭南文化色彩。又因香港国际化大都市的特点,所以,散文中,西方文化色彩十足,西餐文化,西片。西方物质文明气息浓郁,有时反倒遮盖了本土气息。李碧华不像张爱玲一样营造意境,因为是专栏文章,现代读者没有时间来咂摸,而尤其是在香港这样快节奏的大都市,聪明的李碧华选择了这种策略式的文风。《青蛇》的风格颇有张爱玲之风,但是,这种风格没有在散文中显露。文笔犀利,泼辣,仿佛一匙麻辣汤浇下去,辣得人心肺生疼,然而,即使是疼却也让人酣畅淋漓。这种泼辣主要表现在对人生世相的洞若观火似的体察,对男女情爱纠葛的剖析鞭辟人理。而张爱玲散文则是酸梅汤,甜中夹着酸涩。张爱玲还是乐意去建乌托邦,虽然虚无飘渺得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在《爱》里,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个美丽的爱情神话感染了许多人,被世人反复引用,甚至背诵,相信爱情和不信爱情的都如此。李碧华则打破一切乌托邦。《有点火,有点邪,有点坏,有点不羁》中,作者总结女性的悲剧“很不幸。女人喜欢的男人,总是有点火,有点邪,有点坏,有点不羁。”即,一切咎由自取。在《鲸鱼屋的愿望》中,作者狠狠地落笔“梦想绝大多数不能成真,能够实现的,都不是我们真心需要的。我们想要一个人,很多时候只得到一条狗。”

张爱玲散文以情调、意趣胜,固然,张的散文也因其精到的思想而令人惊异,而这种惊异是裹在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设置、句子、语词搭配以及词彩的夸张等技巧上,所以,读起散文,依然有种圆润浑成的美感。而李碧华则不借助意境的烘托,以犀利的思维取胜。这种思维使得她的散文显得“狠”“准”“利”。

如果说张爱玲的散文因起情致而像五四小品文,那么,李碧华散文因其犀利,独到的思想而更像鲁迅杂文。这种思维方式有二。

一、高速联想。张爱玲散文的联想多是有情感铺垫的,有意境的营造,所以意想之间有很大的拈连,不至于因思想破坏了文章整体的浑成、流畅,联想是层递式的,而李碧华则是脑筋急转弯。在《二手衰运》中,本来是写买二手货物要小心谨慎,若如此思维下去,文章不过尔尔,有饶舌婆的嫌疑,而她突然在末尾来一句“又爱上一个人之前,当然也应该了解一下:‘上手是谁?’”读者咋舌,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女子已经扬长而去。而在《心太软,心太硬,心太痛》中,对女人面对情场失利后的平静诉说,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更加深的痛楚,于是说“平静,也是对自己的毒辣。”一针见血。

二、推背式的思考。男女相爱,一方为了表真心,或者金兰知交为了表诚信,喜欢说“我要把心掏给你看。”似乎不如此便不见真情。而李碧华在《真心其实狞狰》里,从现代医学事实人手,打破了神话:“外露的心,是一团状物,上面布满青红皂白的筋络。不但可以看到血液流动,它还扑、扑、扑地跳,很难看。”由此作者做推背思考,“真话最不好听,真心其实狰狞。一个人把心展示太多,透明度太高,对自己是危险,于对方是灾难。”下的按语泼辣有力,“狠”而“稳”,又说“放回适当的位置,用你一身血肉筋骨好好护卫,必要时让人知道你心跳,听几下心声,足以动情。”

不管如何,张李二人是饮都市的乳液成长,是都市的影子,她们的小说、散文都是这都市的影子,不过是一代都市人的繁华梦,或惊醒,或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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