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西龙州班夫人信仰看壮族民众的国家认同

时间:2022-09-13 04:08:47

从广西龙州班夫人信仰看壮族民众的国家认同

【摘 要】东汉时,左江地区的一名女子班夫人捐粮助马援平二征叛乱,其死后被百姓奉为神灵。作为百越先民代表,她的事迹凝聚着百越先民对国家的认同与忠诚,也记录下了汉越民族团结、共同维护边疆安宁的行为。

【关键词】国家认同;百越民族;班夫人庙

【作 者】滕兰花,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博士后。南宁,530006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1)03-0060-007

Looking the Identity of Zhuang people to the Nation from Madame Ban faith in longzhou County of Guangxi

――the third research of Guangxi folk beliefs

Teng Lanhua

Abstract: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Madame Ban donated many grains to the army to resist rebel in the Zuo River basin After she died, the people deified her As a representative of Baiyue ancestors, her story embodied the identity and loyalty of Baiyue ancestors to the nation It also recorded the behavior of their unity of Han people and Baiyue ancestors, the behavior of protecting border peace together

Key words:National identity; Baiyue nation; Madame Ban Temple

广西境内居住着壮、汉、瑶、苗、侗、仫佬、毛南、回、京、彝、水、仡佬12个世居民族,自古以来,各民族在广西这片大地上共同生活,和睦共处,为广西的开发与建设贡献力量。更重要的是,在共同保卫边疆、维护国家和领土的完整与统一方面,广西各民族同心协力,精诚合作,堪称全国的模范。在维护边疆安宁和国家统一方面,广西各民族均有杰出代表,不绝于史。这不仅有正史当中明确记载的忠臣良将,也涌现出许多为国效力的民族代表。

东汉建武十六年(40年)交趾郡征侧、征贰起兵叛汉,自立为王,一时岭南纷扰。为维护国家统一,建武十七年(41年),光武帝拜马援为伏波将军,率兵南征。建武二十年(44年)凯旋班师。在东汉马援征交趾的过程中,广西的各族民众自发起来协助汉军南征。在左江流域一直广为流传着一个壮族女子班夫人捐粮饷助马援的故事,班夫人死后被左江流域的百姓奉为神灵,建庙祭祀。班夫人的事迹见于明清广西地方志,并在民间流传至今。学术界已经对班夫人信仰有一些研究成果[1],各种成果均各有见地,但就民间信仰与国家认同、民族团结这个角度而言,尚待深入挖掘。为此,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作一试探。

一、从民女到功臣:班夫人生平的考证

左江地区是班夫人信仰的起源地以及主要分布区,崇善有7所班夫人庙,龙州2所,新宁州1所,凭祥厅1所。[2]另据雍正《广西通志》记载,江州土州、下龙司均有班氏庙。[3]南宁府也有班夫人庙,据宣统元年《南宁府志》记载:“班氏庙在西门内西塘西岸,祀汉班夫人。[祀田附]田一十八亩二分六厘六毫有奇,坐落一图陇通村,土名角头,每年收租谷一十一石,该粮银三钱五分六厘二毫五丝。”[4]

班夫人的记载并不见于正史,仅见于方志,其生平事迹也经历了由模糊到清晰的发展过程。她的生平最早见于万历《太平府志》:“班氏夫人祠,有二,一在上廓,一在下廓。俗传神乃溪峒世家女,常出兵助马伏波平二贼。”[5]万历《太平府志》成书于万历四年(1576年),也就是说崇善县在此书镌刻时,班夫人庙已经存在多年。但以上记载均未说明班夫人的具体姓名以及籍贯,只模糊地称其为“溪峒世家女”,其功绩是以“兵助马伏波”平二征。此寥寥数语的说法被雍正《广西通志》和嘉庆《广西通志》转录。嘉庆《广西通志》出版于嘉庆六年(1801年),有可能此时人们对班夫人的生平仍是认识模糊。

嘉庆八年成书的《龙州纪略》收录有明崇祯十六年重建班夫人庙的碑记,此碑是目前所见最详细的记载:

“班夫人者,左江血食神也,系出南关今之凭祥土州班村,东汉马伏波将军南平交趾征侧之乱,师久粮竭时,夫人以闺阃雄怀,输粟饷军,马伏波成伟绩,凯旋以闻,封太尉夫人。事虽未备于汉史,而传闻则遍于边方。即今对河壁垒伏波遗迹存焉,河之东庙祀伏波,河之西庙则祀夫人。盖此地人民受交夷赋役之毒害久矣,今则幸隶化土,祖父子孙世受共德,饮水思源可无享报,况闻之上世自改流以来,叨荷神庥,水旱疾病祷无不应,此岂无所凭式而然哉。夫人生为名媛,殁为明神,以妥以佑以享以祀,共输诚敬也固宜。然岁久庙古,几为风雨所飘摇者,伊谁之责。今首事林淳嵩、招君政、周元隆等鸠工重构,不越岁而革故鼎新,由是骏奔在庙者谓,非是不足以昭感格,而磬崇奉之心也,而吾独异夫。南关一带山川毓秀,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夫人,丰功伟烈超前迈后,谓非地气使然欤,非也。天之成人固无分于为男为女,人能卓立亦无间于为阴为阳。则夫人虽不必亲临行阵,而伟才卓识与冼夫人定霸南越、唐公主取威义师先后角立,同为运会之光矣。”[6]

该书的《人物志•仙释》另有记载:

“班夫人名靓,凭祥班村女,幼有道术,父母屡迫,不嫁。能知未来事,广储稻谷,人问之曰助饷。后十余载,伏波将军征交趾女子征侧、征贰,师至粮绝,夫人倾储以助,遂获济凯旋。伏波以闻,诏封太尉夫人,至今血食一方,灵应如响。”[7]

光绪年间编的《凭祥土州乡土志•班太尉夫人考》对班夫人的记载基本上沿袭《龙州纪略》,只存在字词的细微差异:

“夫人姓班氏,邑之班村女也,今名下柳村,在州东南十里,为东汉时人。其父母设茶棚,贫而好义,凡遇客常施济之,不计值。夫人幼沉静,另具天倪,飘飘然有林下风,其天性然也。沈观变,常储数年粟,人询以故,则云备异日城。适马伏波将军平南,凯旋路过此,军粮告匮。夫人慨指以彼,厚酹之,不受,询其姓,则曰班。侦其行,岁则一守贞不字女也。大奇之,归遂书其事于牍一之,帝大嘉许,褒以太尉一品夫人。乃纶悖未到,而夫人已驾云屏逝矣。使至始揭棺,加以诰轴,葬于岜堡之阳,其精灵幻成白马形于山后,遂名其山白马,为邑八景之一。”[8]

道光九年(1829年)凭祥州知州李光垂为凭祥班夫人墓立碑,上书:“皇汉敕封太尉威灵感应护国庇民班氏夫人之墓”,其言道:“班夫人系出南关,实产自本境班乡也,为粤西左江血食之神焉。生而奇异,端庄静一,少有道术,不字。在汉建武时,交趾女子征侧、征贰反,马伏波将军出讨;夫人逆知粮匮,夙储以济之。事平,封太尉夫人。”[9]

至此,班夫人的生平已经比较清晰,姓名、籍贯均清晰,是以捐粮而非出兵助师。但是,光绪五年(1879年)刊刻的《新宁州志》则提出班夫人是交趾人的说法:“交趾女子班氏姐妹二人,一从征侧、征贰负固反叛,其一避居山谷不肯嫁人,多种薯芋杂粮舂粉为砖以砌墙避。适汉伏波将军马援征交趾乏粮,班氏自献其屋子得以济众,既而身死英灵显著,乡人念其功,建庙祀之。”[10]

对于班夫人的籍贯,多数史书说她是凭祥班村人,也有说是交趾人。对其助马援之行为,多说是藏粟献粮,也有说是以兵助。班夫人是人是神,各地方志对其认定不一,龙州纪略将班夫人归为仙释,雍正年间的太平府志归为迁客,凭祥土州乡土志肯定其人的真实存在。

在龙州等地一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班夫人的传说。建国后,龙州地方政府文化部门曾收集整理了班夫人的故事。传说东汉时期马援统兵南下卫戍保边,驱赶南蛮军的进犯。军队进驻龙州后,军粮中断无援。居住在凭祥隘口班村的一位姓班的妙龄少女,闻知消息后,发动全村姐妹把多年囤积的“姑娘粮”(汉朝习俗,姑娘自种自收的粮食,作为嫁妆之用)全部装上船,并派人押送到马援军中。将士吃得温饱满,挥戈出征战南蛮,打了大胜仗,把南蛮军驱逐出了国境。一天,一位老渔翁在河里(今班夫人庙对面)撒网打鱼,捞上一条女子扎腰绣边绸带,感到惊异,马上跪在船头朝天参拜,祈求神灵保佑。出乎所料,在下第二网时,网上了不少鱼,随即再下第三网,鱼儿便满满一船。随后有消息传来,说班氏不屈辱于村里的流言蜚语(有人指讽她,都说她未出门的闺女,那有这么热心,肯定行为不正,如此那般……搞得满城风雨)。班氏有口难言,无处申辩,为表清白,含恨投河身亡。渔翁知闻,当即带上绣边绸带到马援军中,把他在河里打鱼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向马援将军叙述,正好对上日期。马援为表敬意,修书一封呈到朝廷。皇上下旨建庙,塑像立传,并把这位忠贞烈女信奉为女神,誉为班氏娘娘。从此人们就在班氏殉难的农历十月四日举行庙会,以聊表对她的怀念。[11]

2010年5月,笔者在广西龙州县参加农历四月十三日的伏波诞祭礼时,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班夫人故事。据说班夫人是凭祥人,她献米帮助伏波将军马援打越南有功,两人一见钟情,并约定马援回朝后来接她上京成婚。马援回朝后禀报皇帝,皇帝加封班娘娘为太尉夫人。马援有事不能亲自来接班娘娘进京,派了使者前来接班氏,结果被误传为皇帝要接班娘娘进宫。班娘娘愤然投丽江自尽,尸体在龙江码头江湾处打转,水冲不走,所以当地百姓在江湾处把她安葬并立庙祭祀。马援得知班夫人死讯,郁郁而卒。因马援与班夫人未能成夫妻即死,所以死后,龙州百姓为两人立庙,隔江相望。后因20世纪80年代一场洪水冲毁班夫人庙,龙州当地百姓把它迁建于丽江南岸的伏波庙右侧,让两人相依相伴。[12]另外,扶绥县金鸡岩亦有班夫人庙及伏波庙,对于班夫人的故事,亦是说其献粮助马援南征。每年农历十月初四,该地均举行班夫人诞辰庆典。

班夫人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少,我们已经无从考究,但其传说的真实性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它反映出民间社会对马援南征这段历史的记忆,以及在对马援仰崇心理支配下创造出来的地方神灵。也就是说对于马援这样一位东汉朝廷命官,他被塑造成一个在边远蛮荒地区用军功护国安邦、用道德化育百姓的伟人,是中原正统文化的象征,更重要的是马援南征随着中越两国关系的变化而带上了国家正统统治的象征色彩。官方力量在不断推动伏波信仰的地方化,桂西南地方社会在接受了伏波将军作为国家正统神灵的身份时,也借马援南征的历史构建出地方百姓拥军的人物代表――班夫人。

尽管关于班夫人来历及口述传说,说法林林总总,但故事主线和核心都是在证明班夫人有功于国家而得到封赐,强调班夫人是助正统王朝,反对分裂,这也让班夫人信仰带上了正统色彩。尽管这种来自皇帝的封赐并未能见诸正史记载,而且极有可能是虚构的,但这是证明班夫人信仰正统性的最好方式。所以到道光、光绪年间时,班夫人的生平故事已经由明末清初的模糊变得清晰。当这种神明的来历叙述越来越清晰后,被越来越多的百姓所认同,最终成为一种集体历史记忆。可能这其中存在着许多虚构成份,但可以肯定一点,马援南征所经的左江地区的百姓深受二征叛乱之苦,自发起来助军平叛,这充分表明了当地百越先民对国家的认同以及与汉越共同卫护边疆安宁的行动与决心,班夫人应该是当地民众的代表。凭祥班夫人坟前的对联:“助饷征蛮,汉代功高称太尉;全军护国,南天德厚颂夫人。守节资兵,在昔已称贞且勇;增粮报国,至今犹显惠而忠”[13],即言简意赅地写出了民众对班夫人的崇敬之情。

二、从“淫祀”到入志

《礼记•曲礼》载:“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也就是说能成为官方祭祀对象的历史人物均有所建树,其行为应符合国家正统统治的需要。明朝洪武元年被明确规定为:“名山大川、圣帝名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国家及惠爱在民者,著于祀典,令有司岁时致祭。”[14]这种做法被清代沿袭。但凡符合要求的,均为国家正祀。那些不在官方规定之列的民间信仰,则统称为淫祀。

按理说,班夫人的生平存在许多待考之处,又非忠臣烈士,其庙宇应列为“淫祠”,理应不被列入祀典,否则将会乱正统。但是在万历《太平府志》中有其庙的记载,崇祯十年十月初六日,徐霞客曾因选择入滇路线,特地到太平府班夫人庙求,“庙在大西门外,临江。其神在郡极著灵异,家尸而户祝之,有司之莅其境者,靡不严事焉。”[15]另外,清代雍正和嘉庆年间编的两部省志都收录有班夫人的事迹及其庙宇,谢启昆编修的《广西通志》还明确把班夫人庙列入“坛庙”部分。对此,谢启昆这样解释:“祠庙关于祀典,宜斥淫祀。《金志》所载,殊少别择,今多删削。惟苍梧之三界庙、崇善之班夫人庙、永康之大王庙,土人奉之甚虔,而神果能福其民,则亦不得以不经废之,亦因俗从宜之义也。”[16]。

谢启昆只是肯定了班夫人在当地居民心中的影响力,未对班夫人其人其事作考究。班夫人以她对国家的忠诚,谱写了一曲动人之歌,地方官绅们也深知这种忠诚的教化意义。所以在地方志书当中予以收录。这种收录是很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正如英国著名的汉学人类学家王斯福所指出的那样,对于地方人士为国贡献的事绩,历来被地方官绅大加褒扬而收录于方志当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方志是实施道德控制的手段,以此来弘扬先人的作为。[17]本文所研究的班夫人信仰在清代广西方志中多有记录,这些记录都是受过精英教育的地方官绅所作。因班夫人“能福其民”,故谢启昆把其祠庙载于方志。地方官绅手中的笔对地方历史的取舍则代表着帝国对区域社会历史与社会秩序的控制,表明了地方官绅对在左江流域影响力颇大的伏波信仰与班夫人信仰的肯定,也是对壮族民众认同国家、维护民族团结行为的肯定。

如今的我们更是难以考证其人其事的真伪,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桂西南地区的历史变迁过程中,民众均强调班夫人献粮助军真有其事。在左江流域,壮族百姓深信身为壮族儿女的班夫人时刻在庇护着自己,班夫人庙香火很盛。历代均有香客为班夫人庙敬献香炉等各式供具。如据民国《龙州县志》记载,嘉庆八年孟秋吉旦时,龙州的信众为城外青龙街班夫人庙建香亭,高四尺,纵二尺,横三尺六寸,长方形。此外,相关的班夫人显灵之事传说颇多,最灵验的是求雨、决讼。“若祷雨祭天,则布班其地,布班之山由班夫人故址而来,即分河源,每祭则雨水匀足,岁卜丰稔,大慰农心。”[18]最典型的是“青龙现身”。《龙州纪略•艺文》中有《班夫人庙》:“香火灵应祷祀频,花蟠尺蠖号曰龙,任人抚玩不惊翻,我知金仙常有雌雄,剑袖里青蛇幻绿鳞。今年大稔雨时,若结社云酬诚敬,申商贾士民不惜费匝月。街衢风景新,夫人征德风。”[19]扶绥县班氏祠“在布窑圩,其神香火最盛。祠内青蛇不计其数,两造或争执不决,相率讼于神,其理曲者蛇必啮之,屡试屡验,土人敬而畏之。”[20]

左江地区的民间传说认为农历十月初四是班夫人诞辰,有些地方还举行庙会游神。龙州的班夫人庙正大门向着丽江的码头,庙后门朝着街中心,意图是让班夫人坐在莲花座上,看管出入口岸的大小船只。庙会之日,庙中“建醮设坛,先后三五日不等。每进坛后一日,必见青蛇一条,长尺许,大如食指,盘伏香案上或神前花盆,双目炯炯,不食亦不去。人目为青龙来受香烟,相戒不敢动,至撤坛先一日,则人不见。年年如此,殊理之,不可解者。”庙会活动由当地人称“大铺头”的殷实富商牵头,会长由商会推举,主持庙会具体事宜。资金由商会向各商号和小商贩募集,庙会会期一般为三至四天,规模更大的时候则“五年一大会。灵钟脂粉亦英雄,指成破虏功。原泽难忘班太尉,五年赛会祝亭丰。”[21]龙州县班夫人诞辰之期的庆祝活动由起初自发的、个人的朝拜进香的行为慢慢发展为由绅商主导的有组织、有固定内容和形式的庙会活动。庙会当日,人们从班夫人庙码头沿江边搭竹一直搭到关帝码头,全长约三百米,宽约三米,高约二米。庙会当日打斋醮,请道公喃经,请戏班唱戏,并抬神像巡游各街,热闹非凡。[22]笔者在龙州进行调查时,当地的船民还对笔者描述了班夫人庙在解放前的庙貌,其庙是三进式院落,神像辉煌。庙会之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凭祥的游神则是“抬着夫人神像(放在方桌上),伴以管弦乐队为前导,接着是约十余桌的古玩、盆景、花卉(商会向各商号借用),舞龙、舞狮,锣鼓喧天的穿街过巷游行。”[23]

百姓自发为班夫人修庙的原因,除了它能以青蛇的显灵方式来明是非、决争讼、能祈雨外,更重要的是她的义举充分表现出了以她为代表的左江地区百姓对国家的忠诚,这种忠诚是建立在国家认同的基础上的。百越人民自发行动起来助马援南征,各民族共同维护国家边疆安宁,这是极为难得可贵的。所以,班夫人死后享尽祀典,这是当地百姓用自己的方式来强化对马援南征那段历史的集体记忆,也是对各民族同心协力维护国家统一的强化记忆。

三、从国家认同到民族团结

班夫人被中央王朝册封之事,并不见于正史,这应该是左江地区百姓对班夫人故事的一种附会。但这种附会是有着很深的文化含义的。对于地方神明得到皇帝册封的文化意义,陈春声曾指出,有关神灵来历的口述传说林林总总,不断变异,但核心都是在证明他们有功于国家而得到皇帝的封赠,强调的是神明扶持正统王朝,从而使自己也有了正统性。在民间的观念中,国家的承认(尽管可能是虚拟的)仍然是神明来历“正统性”的唯一来源。[24]

对于本文所讨论的班夫人获封为太尉夫人之事,应该也是一种虚构,这种虚构是建立在特定的朝代背景下的。从搜集到的文献资料来看,对班夫人信仰的记载,一般只能追溯到明代。虽然在《龙州纪略》当中记载说龙州的班夫人庙在明崇祯年间得到重修,但崇祯之前的情况无从查起,万历《太平府志》并无记载。我们虽然不知班夫人信仰始于何时,但就其在桂西南地区的普及而言,显然是清代才开始兴盛。我们不得不关注这个时期,为何班夫人信仰会兴盛。

讨论班夫人故事的真实性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去挖掘出在其故事背后所隐含的左江地区百姓对国家的认同以及汉越一家亲的民族情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东汉马援南征,是为了消除内乱,重新稳定岭南地方社会秩序,不排除左江流域的百姓自发起来拥军助剿的可能,班夫人助饷之传说,应是这些历史事实在民众心中的一种集体记忆。

班夫人助饷的义举,可以说是下层百姓拥护中央政府平定地方的行动体现。班夫人的事迹与马援南征紧紧联系在一起,她以一介民女的身份,用义举成就了人生的最大价值。当地的民众用传说故事的方式来不断缅怀她。立庙祭祀是集体记忆的一种物化方式。嘉庆八年(1803年),时任龙州照磨厅丞的黄誉作了《题班夫人庙》的诗文:

“苍苍无极司神明,古往精气享清烟。嵬然忠义出巾帼,暨南边徼表人伦。夫人渊源沿后汉,凭祥土邑展德门。维时征侧梗王化,伏波甲士罗星屯。一时粮饷忽中绝,熊枵腹不能军。徨回顾皆化外,破家尚义谁与闻。何期邻近独内附,运粟泛谷盈江津。新息建碑开殊域,助功赞烈推女坤。大家续史标炎季,齐纨扇擅才文。未若经纶根至性,力参王事冠钗裙。尚稽青编无褒敕,至今食报双溪滨。”[25]

在诗中,“新息建碑开殊域,助功赞烈推女坤”,已经把马援南征胜利的关键因素归之于班夫人的捐粮助军,黄誉以一介官员的身份对班夫人如此高的评价,就已经充分表明了士绅阶层对班夫人形象的认同,这种认同是对于地方百姓创造出来的班夫人故事的接纳,并把它上升到一个国家认同的层面,认为班夫人的义举使马援之军能顺利进军,使广西地区疆陲尽享太平,有功于国,所以才得以享祀千载。

道光初年任新宁州教谕的广西郁林籍举人苏宗经在任上写了一首《题班夫人庙》:

“巾帼犹能义气伸,千秋不枉荐蘩。奇姿或似高凉冼,勇略应同石柱秦。才女威褫妖女魂,丽江灵护渌江人。”[26]

在此诗当中,苏宗经笔下的“高凉冼”即是南朝岭南地区的俚人领袖冼夫人,她嫁给高凉郡太守冯宝为妻,一生历经梁、陈、隋三代,致力于维护国家统一,协助朝廷剪除地方割据势力,维护民族团结,推动了岭南地区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当地老百姓都称她为“圣母”,到隋朝时,隋文帝便册封她为“宋康郡夫人”,后又册封她为“谯国夫人”,赐食汤沐邑一千五百户,死后更追封她为“诚敬夫人”,在后世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石柱秦”是指明末四川忠州人秦良玉,嫁石柱宣抚使马千乘为妻,婚后帮助丈夫创建白杆兵,其夫死后代领其职,一生多次率师远征,足迹遍及云贵高原、长城内外。清军入川后,她据守万寿山的万寿寨,坚持抗清,曾被南明小朝廷加封为“大明太子太保”、“忠贞侯”。 “才女”当指班夫人,“妖女”当指交趾的征侧征贰。

苏宗经把班夫人的功绩赞誉得相当高,把她与南朝冼夫人、明末四川忠州的女将秦良玉相提并论,而且还强调她“威褫妖女魂”,“灵护渌江人”。把班夫人和二征对立起来,把二征视为“妖”,一字之用,赋予了很深的文化含义,它当然还是传统的“华夷”观念的一种反映,同时,也表明了在中越两国宗藩关系这样一个历史现实下,官绅阶层对国家疆域的一种理解。正是因为有班夫人的义举,才避免了左江地区免于沦入“妖女”之手,这样的高度评价已经充分体现了苏宗经所代表的官绅阶层对来自民间的班夫人的褒奖,并借此来强调国家正统统治。这正如陈春声指出的那样,近代以前中国人从“夏夷”观念出发而产生的关于“国家”的理念,不仅仅是一种对和疆域界定的理解,更重要的还是对政治和文化正统性的标榜。[27]实际上也就是反映了在清代时,官绅阶层已经对班夫人和征氏姐妹的各种政治身份作了明显的区分,对班夫人的肯定,即是赋予了她一种文化正统性的含义,这种文化的正统性是基于班夫人有功于维护王权统治的前提下而被赋予的。当历史的车轮进入到民国时期,由于在中法战争之后,中越两国的宗藩关系完全转变为独立的国家关系,而且战后,越南沦为法国的殖民地,广西作为中越边境地区的战略地位凸显。守边不仅需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更重要的是要强化边境地区民众的国家意识,所以,在清代中后期,左江地区的班夫人信仰不断得到来自官绅阶层的扶持,其庙宇得以大规模修建,这反映了此时国家边疆危机的现实以及中央政府借助班夫人在当地百姓心中的神性来凝聚民心的努力。

1926年龙州县的班夫人庙又获重修,此次修庙的缘由,记载在了1946年编的《龙津县志》里:

“班氏夫人庙建于明,崇祯十六年重修,清雍正十五年重修,民纪十五年变卖县城内东街庙产房屋一间为重修费。庙在城外青龙桥东。夫人系今凭祥县班村班姓之女,生而神异迥常人。伏波将军马援征交趾两征叛乱,师久乏粮,夫人为室女而有卫国雄心,输粟饷军,助伏波成伟,凯旋以夫人功闻于朝,封为太尉夫人,事虽不载于汉史,而传闻于边防,人民感于交夷之乱平,非夫人之力不克臻,此世受其恩,故立庙以祀之,春秋二祭,著以为例。”[28]

在这段记载当中,需要注意的是,民国时期的县志编纂者们一致肯定班夫人的“卫国雄心”和“输粟饷军”是有助于边疆安定和国家统一的,虽然其事未见于正史,但是当地百姓口耳相传其故事。百姓献祭是因为感于夫人之力有助于“交夷之乱平”而黎民“世受其恩”,这实际上也就是对班夫人爱国情怀的缅怀。

综上所述,或许班夫人的生平事迹的版本不一,但是就目前所获的资料而言,这应该是左江地区百越先民维护国家统一、自发行动起来助马援平叛的化身。班夫人这位女性神灵的作用由原先为国家献计献策向为地方社会保平安转变,这本身就是一种对地方秩序的重建和维护。为此,民众虔诚信奉,地方官绅亦是把她树立为教化榜样,借以宣扬爱国忠臣之义。班夫人代表着思定之民心,作为百越先民代表,她的事迹凝聚着百越先民对叛乱的憎恨,也充分表明了百姓对国家的认同与忠诚以及对马援南征的拥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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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滕兰花国家认同的隐喻:广西左江流域伏波信仰与班夫人信仰共存现象探析――广西伏波信仰研究系列之一[J]广西民族研究,2010(3)

[13]凭祥市志[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3617、70

[14]明史[M]卷五零志第二十六

[15](明)徐弘祖著,褚绍唐、吴应寿整理徐霞客游记[M]卷四上粤西游日记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67

[16](嘉庆)广西通志[M]第七册卷146建置略二十一坛庙六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4198

[17](英)王斯福著,赵旭东译帝国的隐喻:中国民间宗教[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74

[18](清)凭祥土州乡土志[Z]广西民族大学图书馆藏

[19](嘉庆)黄誉龙州纪略[M]卷下•嘉庆八年刻本27

[20](光绪)戴焕南修新宁州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据光绪四年刊本印158

[21]叶茂茎等龙州县志初稿[M]下册,1936年油印本 545、536

[22]龙州县文化局编龙州县戏曲志[Z](内部资料)198583-84

[23]政协广西凭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凭祥文史(第四辑) [C]1997

[24]陈春声正统性、地方化与文化的创制――潮州民间神信仰的象征与历史意义[J]史学月刊, 2001(1)

[25](嘉庆)黄誉龙州纪略[M]卷下班夫人庙嘉庆八年刻本

[26]扶绥县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 508

[27]陈春声正统性、地方化与文化的创制――潮州民间神信仰的象征与历史意义[J]史学月刊, 2001(1)

[28]李文雄,陈必明龙津县志[M]上卷,第五编,祀典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1960年据民国三十五年印本翻印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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