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下)

时间:2022-09-13 11:49:59

当冯敏秋出现在周泽新面前的时候,周泽新愣住了,惊讶的看着冯敏秋疲惫而且平静地望着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还是冯敏秋先打破了沉默,说了一句我没地方去了,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周泽新连忙让冯敏秋坐下,让她慢慢说说情况。冯敏秋把经过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周泽新不应该知道表叔的情况,所以她没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从游击队逃出来的。

周泽新看着她,死死地盯着她,看她表情的细微变化,一言不发。当他听到冯敏秋从游击队逃出来的情况后,吃惊地问,“你什么时间从游击队出来的?为什么要出来,放你出来的?”

“我是打伤警卫后逃出来的,他们也知道你的情况,他们不相信我,我担心他们会处决我。我是打伤警卫逃出来的。”

“什么时间?”

“8天前。”

周泽新翻看着日历,然后盯着冯敏秋,眼睛像刀子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就在你离开的第二天,游击队在转移的过程中,遇到了埋伏,死伤惨重。”

“啊?这不关我的事啊?我是特科派下来保护你的,不可能出卖游击队。”

“特科出内奸了,三个月之前的事情。组织上还向我调查你了,一直在查内部。”周泽新死死地盯着冯敏秋说。

“啊?不可能是我出卖的特科啊,如果是我,我在出卖上级的同时就出卖你了。”冯敏秋着急的辩解。

周泽新想了一下,觉得冯敏秋说的有道理,如果她是内奸,还来找他干什么?但是还是意味声长地说,“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这会让别人产生联想的。可游击队的转移路线敌人怎么知道的?”

“敌人?过去的敌人是你的同志了,不是你告诉他们的吗?”,冯敏秋揶揄周泽新。

“我?”,周泽新脸一红,“我不知道游击队的情况。过去为了安全,游击队也不告诉我地点,我只是提供部分给养和情报。我被抓后,从来也没人问我游击队的情况,只是问我江城各个支部的情况。为什么你刚刚离开游击队就暴露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游击队联络员的?我没有告诉你。”

“我……我上次跟踪了小赵”,冯敏秋支支吾吾地说。

“为什么?”

“我是保护你的,我除了你,谁也不相信。”

“你是打伤警卫逃出来的,应该是游击队发现你离开,就开始转移,然后就被伏击了。你是特科派出来的,我并不了解你。现在是特科出问题了,内奸还没找到;码头枪战的时候你没在现场,你躲起来了;你刚刚离开游击队,游击队就被伏击;你没有联系特科,反而来找我了。你让我怎么想?”

“我不知道特科出问题了。难怪我联系不上特科。如果能联系特科,我就要到总部去,现在我没地方去”,冯敏秋顿了一下,“所以我才来找你啊,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的安全,没人告诉我你叛变了怎么办。而且除了你,没有人能够证明我的身份了,我没地方去了。

“你是想让我证明你的身份,我的证明还有用吗?你觉得别人会相信你吗?”,周泽新自嘲地说。

冯敏秋不知道怎么回答。

周泽新又说,“你觉得我相信你吗?我相信你,有用吗?”

“相信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了。现在的情况,我到延安,也无法通过审查。”

空气凝固了,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了,还是冯敏秋打破了沉默,“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同省委特派员的联络员张连山被抓了,供出了我,所以我才暴露。”

“特派员?我在游击队驻地看见他了,是他审问的我。”

“嗯?他不应该在游击队驻地出现啊?而且就凭你是我表妹的身份,你到游击队,也不值得他亲自去审问你啊?”

“我不知道了”,冯敏秋看着周泽新,“你会把我交给特务吗?”

周泽新知道冯敏秋说的对,因为无法证明冯敏秋的身份,以她的工作性质,即使回到解放区也是要进行严格的审查,而且非常可能她无法通过审查,那么等待她的下场更是无法估计。他苦笑了一下,“不会,把你交出去有什么意义?一点情报价值也没有。如果你是特科内奸,你可能早就出卖我了,你也不会来找我。幸亏你没去总部,现在形势这么复杂,去了你说不定也是死路一条。现在能够证明你身份的,只有我了,我还担心什么?我明白了,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你还会武功。”

“有情报价值,你是不是就会把我交出去?”,冯敏秋看着周泽新的军服,“中校?看来你的情报价值很高吧?”

周泽新看了冯敏秋一眼,站起来看着窗外,脸上充满悲伤,苦笑着说,“先住下来,你还是我的表妹,我还有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再想办法。”

晚上很晚,周泽新才回来。冯敏秋还在等。看见周泽新的第一句就问,“表嫂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到?”周泽新看着冯敏秋,悲痛地说,“死了。”

“怎么死的?”

“除奸队杀的。”

“谁下的命令?”

“我。”

“你?怎么回事?”

“我提前布置了,任何人叛变,除奸队不用请示,一律尽快处决。我招供后,带着特务去抓人,几个支部的人都被捕了,除奸队有一天在我转移住处的时候,半路上伏击了我,结果,我没事,她中枪了。”

冯敏秋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悲愤地指着周泽新训斥,“表嫂是无辜的,她都怀孕5个月了,那么喜欢孩子。你不仅自己叛变,还害了表嫂,还害了那么多同志,还害得我无家可归!你对得起谁?”

周泽新已经泪流满面了,哽咽着说,“我有什么办法,张连山被抓后五天才招供,我们做地下工作的,随时都要有被捕和牺牲的准备。所以我跟他的约定是一旦被捕,至少坚持三天。他坚持了五天。我在被捕前已经安排好了工作,要求各个支部停止工作,同我联系的人连同新的负责人马上转移继续工作。所以我招供后,带领敌人去抓人的时候,我是提前了三、四天通知他们的,我以为各个支部都转移了,敌人会扑空。可是造船厂支部的工人,他们负责造一些长矛火枪等武器,看连续几天没问题,为了赶造更多的武器,麻痹了,竟然恢复了工作。江城大学学生支部书记的女友病了,他违反规定没有撤离,其它党员想等他一起走。结果他被捕后也没坚持住。机械厂正在为游击队筹措第二批资金,可支部书记老婆在外面有个情人,在转移的过程中看见了那么多钱,贪财,伙同情人把丈夫交给了特务,并且把隐藏地也说了。这三个支部,都是主力支部,完全被敌人破坏了。江城地下组织完了,完了,完了。”

冯敏秋也哭了,继续质问,“你为什么背叛革命?背叛你的信仰?你是江城组织的领导啊,江城地下组织是你用了三年的心血创建的,已经全面进攻了,江城就要解放了,让你毁了。”

周泽新已经泣不成声了,“特务明显是为了抓你表嫂去的。抓到我们后,他们看见她怀孕了,威胁我如果不招供,就打她的肚子。你表嫂已经崩溃了,完全崩溃了,不停地喊我的名字,你是没听见,她是那么绝望和无助。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依靠的人就是我了。如果孩子没了,她肯定也完了。我这辈子,欠她的太多了。”

冯敏秋知道,如果不是周泽新悉心照顾,他夫人早疯了。她一时竟无话可说了。

周泽新继续边哭边说,“我是相信共产主义相信革命的,我也知道江城快解放了,全国要解放了。但是当时那情况,我真的是一点办法没有。我以为各个支部会听从我的命令,所以我为了你表嫂,就招供了。我没说我已经下命令转移了。我还想,敌人去了一看,都转移了,我就会以特务内部走漏风声搪塞,我觉得说的过去的。谁知道,同志们太大意了。现在,我成了党的叛徒,革命的罪人,成为了敌人相信的人。我对不起同志们,我对不起同志们,我对不起同志们啊。”

冯敏秋看着周泽新,一时无语,她相信他的话,她了解周泽新的为人。如果周泽新完全叛变,他肯定把她交给敌人了,她也不是周泽新的亲表妹,可是他没有。她心里阵阵酸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能看着他哭泣,这一切,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是自己,面临那样的情况,会怎么处理?她问自己,可没有答案。

过了很久,冯敏秋看周泽新好些了,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表嫂每天大门不出的,敌人怎么认出她的?”

“是张妈带着他们去的。”

“张妈?她怎么会告密?我们对他那么好,全是我们接济她家才维持下去。”

“特务把所有街坊叫在一起,说谁有我的线索,就给200块大洋,谁能帮助他们抓到我,就给1000块现大洋”,张妈就说了那天你们回来。然后周泽新自言自语,“张妈怎么知道你们回来的时间的,就我们两个知道啊,连小赵都不知道。”

冯敏秋一下子呆住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愣愣地看着周泽新。是张妈知道她们要出远门,问她回来的时间,她觉得张妈没有问题,她告诉张妈的,没想到酿成大祸。

周泽新看半天冯敏秋不说话,抬起头看着她。冯敏秋心里一震,马上调整了心态,马上平静地掩饰,“可能是巧合吧?张妈人呢?”

周泽新看出了冯敏秋表情的变化,因为平时冯敏秋和张妈关系好,以为是冯敏秋因为张妈的出卖才吃惊的,就回答她说,张妈已经乱枪打死了。

冯敏秋在周泽新这里住了下来,她不知道周泽新是否相信她,所以连续几天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就待在家里。她告诉周泽新,她有个远房堂哥在中统上海站当特务,让周泽新帮忙打听,如果有消息,她就设法去找她哥哥。周泽新虽然不明白是不是应该彻底相信冯敏秋,也没有完全明白冯敏秋为什么来找他,但是他明白,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冯敏秋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要脱离组织了。即使特科内奸查完不是她,游击队这个事情也是无法解释的,那么找他再想办法,也是一种选择。不过他感慨万千,想想人生真是无常,戏如人生,于是答应帮助联系她哥哥,她愿意了随时可以离开。

过了几天,这几天气氛比较压抑,两个人相对无语,心里都不是滋味,本来是革命的同志,一个成为了革命的敌人,一个脱离了组织有家不能回。两个人相处了几天,两个人除了基本上一些客套的话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因为是周泽新的表妹,没人知道她的特殊身份,所以她是安全的,特务也没有怀疑。每天冯敏秋负责买菜做饭,无论她做成什么样,周泽新都夸好吃。冯敏秋也知道周泽新在敷衍。

周泽新告诉冯敏秋,他让人把张连山放了,继续关押没有意义了,张连山也是吃尽了苦头,已经残废了。这下,轮到冯敏秋感慨万千了。张连山确实叛变了,他是周泽新的联络员,他只能供出周泽新,而且他按照要求,坚持了五天。她还是不知道如果是自己,会怎么处理。但是张连山的叛变引起了这么大的连锁反应,也是无法饶恕的。她想想发生的一切,感觉到了渺小和无助。她对周泽新的看法更复杂了,按照她的理解,没有周泽新的关照,张连山是出不来的,周泽新应该对张连山不闻不问。出了这么大事情,周泽新却主动放了张连山,她知道周泽新同样是心情复杂的。

两个人都还是一直感觉比较别扭,一天周泽新告诉冯敏秋他哥的消息打听到了,在中统上海站任职,问冯敏秋什么时间去。冯敏秋只是要了哥哥的联系方式,没说什么,周泽新也没有多问。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周泽新回来,看见冯敏秋炒了几个菜,问她有什么好事情。冯敏秋苦笑着说,还有什么好事情,只是想喝酒了。

周泽新一下就无语了,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闷酒。

喝了一会儿,还是冯敏秋先打破了僵局,问,“你是怎么认识表嫂的。”

周泽新看着冯敏秋,没说话。冯敏秋看他不说话,也没在问什么。过去搞地下工作的时候是有纪律的,不能打听同志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周泽新叹了一口气,“唉,我是湖北人,是1930年在武汉的师范大学上学时候加入了党组织。我当时23岁。那时就我们几个青年党员,开始地下活动,我负责宣传和发展党员。毕业后组织安排我留校任助教。1938年,日本鬼子占领武汉,很多党员都转移了,按照安排我没有转移,继续从事地下斗争。1939年冬天,我暴露了。组织安排我以中学教师的身份到湖南农村发展党员。那时,认识的我太太。”

“她是一个富农的女儿,我住在她家隔壁。他父亲读过几年书,比较开明。平时也教女儿读书认字,看我是教书先生,就一个人,经常让我去他家吃饭聊天,你表嫂就偶尔过来请教我一些问题。1939年她20岁,已经许配了人家,父母包办的,男方是个军官,正在前方抗战,所以一直没有过门。慢慢的她对我产生了感情,我开始不了解,因为她叫我叔叔,我就没往这个方面想。后来她改叫我周先生,我才有所察觉,我开始疏远她。”

“后来1940年夏天,男方军队来了通知,男的牺牲了。她也没有过门,婚约也就没有了。我是参加革命早早离开家了,家里也有父母包办的婚约,但是参加革命后,担心耽误对方,就主动毁婚了,一直也没回家,后来工作危险性大,所以一直也没结婚。秋天的时候她主动来找我,那时她年轻,漂亮,通情达理,平时也经常照顾我的生活。可你知道组织是有纪律的,而且我大她12岁,平时和她父亲兄弟相称,就拒绝了她。她是非常内向的人,哭着就走了。但是还是像平常一样跟我来往。没有纠缠我,可我当时不知道,她告诉她父母非我不嫁。无奈下他父亲跟我商量,我说考虑一下其实是准备征求组织的意见。”

“这时上级突然通知我去延安培训,通知来的急,而且这事情我不可能让别人知道,所以不辞而别,去了延安。说心里话我对她是有感情的,但是我必须服从组织的决定。在延安培训了半年,那时我一直也没忘记她。我还想,我的不辞而别肯定对她和她家伤害特别大,她肯定嫁人了,也没有再考虑这个事,就把这个事情放下了。”

“虽然是培训半年,加上来回路程,我回到长沙已经是1941年冬天了,转年三月份,过了春节没多久,我遇到了我在那里教书时发展的一个党员,顺便问了一下她的情况。谁想到他告诉我,你表嫂在我走以后,疯了一样每天到处找我,每天到学校去,然后就在我的住处等我。他父亲让她嫁人,她死活不嫁,说我会回来娶她的。几个月后,精神就出问题了,看见人就问周先生在哪周先生在哪?你想这样的疯姑娘谁家还要?然后就是她母亲得病去世,平时她和母亲感情就好,这下她彻底疯了,还是四处找我,村里人都说她花痴了。没办法每天被锁在家里。谁想到这一年的时间,她家出了这么大变故。”

“我连忙请示组织同意,赶往他家,她父亲看见我摇头叹气都没有跟我说话,她哥哥要杀了我。我知道我自己给她家造成的伤害,我只要求见她一面。她家人把我带到锁她的屋子里。打开门,我看见她,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屋子里一片狼藉,很明显她不正常了。谁知道她看见我,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非常清醒和平静地说了一句,周先生,你是回来娶我的吗?你怎么走了这么久?”

周泽新捂着脸,眼泪顺着手指流出来,哭了一会,继续说,“我抱着她痛哭失声,可她却说别哭坏了身子。然后转身给他父亲跪下,说,爹,我要跟周先生走了,您自己保重。就这样,我跟她结婚了。”

冯敏秋十分诧异,在他眼里的周泽新,洒脱、沉稳,有能力、有见识。她一直没有问为什么英俊帅气的周泽新为什么会娶那么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原来还有这么曲折的故事。她问,“是不是表嫂的病就好了?”

“没有,没有完全好,思路上还是混乱。平时还好,但是每次我出门,她都不放心,问我是不是不要她了,不回来了。我有时故意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表示我不会丢下她的,她开始逐渐放心。后来她有了孩子,你知道我也是爱孩子的,我告诉她父亲是不会放弃孩子的,我永远不会离开她们。生了孩子,她看见我非常爱孩子,而且总是出门总是回来,慢慢的放心了,病也好了很多。”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组织让我到江城工作,于是我们一家三口来到了江城。可是去年,孩子突然得病死了,她想孩子,又不行了,又开始怀疑我会离开她。这些你都知道的,你已经来了。直到她又怀了孕,大家和我一起照顾她,她才又好了一些。她爱孩子,爱我,爱这个家。你知道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吧?意味着她就拥有我,拥有这个家。你也就知道失去孩子对她意味什么了。特务要对她用刑,要打她的肚子,当着我的面,所以我、所以我、所以我------呜呜呜-----,我是不相信命运的,可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啊!这个女人因我而疯,因我而死,我再也无法弥补这一切。现在对她,我是凶手;对同志,我是罪人;对党,我是叛徒。我参加革命十多年了,现在成为了叛徒;我亲手建立的江城组织,被我毁了;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多少天的压抑,周泽新终于发泄出来了,啪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耳光。冯敏秋惊呆了,她不知道周泽新和夫人之间,还有这么曲折的故事,也忽然明白了周泽新当时的处境和选择。她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周泽新是叛徒是确定无疑的,而且给党组织造成了重大损失。另一方面,她这么多天来一直在问自己,如果自己是周泽新,会怎么办?她不敢想下去,她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党的背叛。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过去一直相信他,崇拜他,一定程度上,他是她革命的引路人。但是今天,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偶像是革命的叛徒。她觉得周泽新收留她,是有一定的赎罪心态。但她自己,也确实无法回到组织。人最大的悲哀,是无法证明自己。现在她必须靠这个叛徒才能生存了。特别是,给周泽新造成这一切的,是因为她的失误,是因为她大意了把回来的日期告诉张妈的。其实,她才是这一切事情的责任者,是她造成了这一切。

冯敏秋想到这里,感觉酒劲直往上涌,酒劲上来后,有些冲动。她站起来走到周泽新面前,单膝跪下,抱住周泽新,双手捧着周泽新的脸,嘴里喃喃地说,“周先生,你知道吗?1938年鬼子攻打武汉的时候,我就在师范大学的附中读书。我曾经听过你给我们上课,你给我们讲革命道路,你是我的偶像。我后来去找过你,可你已经走了。我记着你说的话,日本鬼子的铁骑,已经来到我们的家乡;日本鬼子屠杀同胞的枪声,已经让我们的校园不能不能平静;日本鬼子的刺刀,已经挑翻平静的课桌。反抗,只有反抗,拿起武器,把敌人赶出去。这些都是你说的话,我这么多年都记着。也因为如此,我和几个同学,在武汉沦陷后,我们到了延安,参加了革命。先生,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一切,一直没有忘记你呀------”

周泽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冯敏秋。她泪眼婆娑,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但是透过泪水,他看见冯敏秋眼睛里的真诚、渴望和爱恋。他感觉心里一震,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一把抱住冯敏秋,两个炽热的嘴唇贴在了一起,两个人借着酒劲,疯狂地吻着对方,忘记了一切,周泽新抱住冯敏秋,把她放在了床上------

两个人正式的住在了一起。周泽新情绪上渐渐恢复了过来,似乎在逐渐淡忘过去的一切。他不怀疑冯敏秋对他的情感,他相信冯敏秋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冯敏秋没必要假装爱他。过去一起工作的过程中,他们相处的本来不错,他也能够体会到她对他的感觉。这段时间,他也发现了冯敏秋的小心翼翼,她还能够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呢?

不到三个月,冯敏秋发现自己好像怀孕了。她找到一个中医郎中,确认了怀孕的事实。回来后,高兴地看着周泽新傻笑。周泽新看着她傻笑的样子,觉得有趣,就问她傻笑什么。冯敏秋掀开自己的上衣,把周泽新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告诉他刚刚从郎中那里回来,自己怀孕了。周泽新大喜过望,蹲下仔细端详冯敏秋的肚子,又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这动作让冯敏秋有些感动,她无比柔情和爱恋地抚摸着周泽新的头发和脸,等周泽新站起来,又一把抱住周泽新,紧紧地抱住,好像一松手,周泽新就跑掉一样,眼角有些湿润。

周泽新发现了冯敏秋的有些异样,以为她是高兴的,也没多想,帮她擦去眼角的眼泪,也紧紧地抱住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在她耳边对她说,生个男孩,就叫小新,生个女孩,就叫小秋。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是冯敏秋让他慢慢暂时忘却了那些伤痛,慢慢地恢复了他生活的希望。他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对不起冯敏秋,他要用自己的一切保护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面的孩子。他已经是中年人了,中年得子是多么令人幸福的事情,很久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这样幸福的感觉了,他忘记了腥风血雨,忘记了危险,忘记了发生的一切,就沉浸在这幸福中。他要抓牢这个幸福,永远不想失去。

过了一会,周泽新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冯敏秋走到床边,掀开褥子,露出床板,撬下一块,里面齐刷刷地摆着20根明晃晃的金条。“我们逃跑吧?这是敌人奖励给我的,足够我们用一辈子的了,我们逃跑,跑到远远的地方,远离江城,远离这是非,把孩子养大,生更多的孩子,买几亩地,我还可以教书,够我们生活了。”

“能跑到哪里呢?全国马上就要解放了,就要发动总攻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周泽新想了一下,“去上海,找你哥。”

“再想办法吧,那样特务会放过你吗?党组织和特务都不会放过我们的,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周泽新和冯敏秋,两个人一下回到了现实,陷入了思考。

没几天,周泽新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浑身发软。冯敏秋告诉他有可能是感冒了或者累的,所以他也没在意。

自从怀孕,冯敏秋基本上自由出入警察局了。再次来到报馆,登了一个寻人启事:延达表叔,我一直找你,我想离开江城回家。跟接头人见面的时候,对方很严厉地告诉她,特科那里已经彻底无法证明她的身份了。不过组织掌握了她现在的情况,表叔不想再跟她联系了。冯敏秋也很不客气地让他转告表叔,请表叔帮她最后一次。一是给她张连山的地址,二是三天后找一个信得过的郎中到她家,三是第七天夜里安排船让她离开江城。说完独自先离开了。

周泽新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第三天时冯敏秋告诉他,找了一个郎中来家里给他看病。老郎中给周泽新把脉,开了一个方子,说没什么事情,不过是感冒,也有些内火攻心。让周泽新好好休息、吃药发汗。冯敏秋就跟着郎中去抓药了。到了药房,郎中给她了药和别人委托郎中转交的张连山家的地址,于是记下地址烧了纸条,拿了药没有回家,在街上买了瓶酒、几个馒头和一些猪头肉,径直去了张连山家。

张连山家是一间破旧的贫民窟,他一个人住在这里。门虚掩着,冯敏秋没有敲门直接进去了,屋子里一阵臭气熏得她捂着鼻子,借助昏暗的光,她看见张连山躺在炕上。

张连山看见她进来了,挣扎要起身,冯敏秋按住他,看见了褴褛的衣衫下他身上的伤疤,心中有些酸楚。

“你是张连山吧?”

“你是组织派来的吧?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了吗?”

张连山一下就激动了,眼泪也出来了,声音很大,“我坚持了五天啊,按照要求,我坚持三天就可以,可我坚持了五天啊。我不怕死,可是他们不让我死。他们不是人,他们折磨我,我实在坚持不了了。”

他给冯敏秋看了他的手,十个手指有几个已经残废,不能弯曲;让冯敏秋看看腿,右腿因为治疗不及时,膝盖踏了下去;掀开上衣,然后又翻身让冯敏秋看后背,前胸后背都是伤疤,几乎没有好地方;张连山解开裤带,露出下体,侧了一下身,冯敏秋看见张连山的一个几乎没有了。冯敏秋可以想象,当时张连山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想坚持七天的,我不怕死,可是我实在坚持不了了。周书记应该有时间转移的,他没转移,这不怪我啊,他为什么不转移啊,他为什么也叛变革命啊?我坚持了五天,他不到两天就招供了。”

冯敏秋想起周泽新告诉她叛变的过程,她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她没接张连山的话,而是问,“你是怎么暴露的?”

“我也不知道。我按照周书记的指示,按照时间约定,把城防图和敌人守军的兵力情况,放在马车上的粮食里,一出城,其实特务已经埋伏好了,上来就把我抓住了,马上就翻粮食,把情报找到了。我也不明白,敌人怎么那么清楚。”

“因为你的招供,周书记被捕。因为他的叛变,江城地下党组织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党组织基本瘫痪了。”

“可是------”,张连山看着冯敏秋想辩解什么,跟冯敏秋的目光一对,看见冯敏秋的目光想刀子一样,又惭愧地垂下目光,“我对不起党,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背叛革命,给党造成损失,你知道下场。”

张连山看着冯敏秋,没有正面回答,指着桌子上说,“递给我吃的、给我点水喝吧,我实在是饿,我、我实在不方便。”

冯敏秋拿起桌子碗,从缸里淘了半碗水,递给张连山。她看见桌子上有少半个发霉的窝头,就问,“你就吃这个吗?”

张连山苦笑了一下,“我残废了,干不了活了,都是邻居偶尔送点吃的,这时一天的饭,这是晚饭,中午吃了晚上就没有了。”

冯敏秋扶张连山坐起来,拿出猪头肉和馒头,摆在张连山面前。张连山感激地看着她,连声说谢谢谢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冯敏秋看他吃了几口,又拿出酒,轻声而低沉地说了一句,“最后一顿了,酒了有毒药。”

张连山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肉,正要往嘴里放,听见这句,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看着冯敏秋,看见冯敏秋目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愣愣地盯了冯敏秋一会,忽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悲伤地问,“我看不到江城解放了是吗?”

冯敏秋努力克制着自己,轻轻地点点头。

“我罪有应得,我残废了,等解放了,也是新中国的负担”,张连山低下头,放下了手里的肉和馒头,又抬头看了看冯敏秋坚决的目光,心中充满绝望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快走吧,一会说不定邻居来了”。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冯敏秋,似乎等待什么,然后“啊”了一下,握住了肚子,头一歪,死了。

冯敏秋没想到张连山竟然没有再吃几口就直接把毒酒喝了,心里似乎有些歉疚,呆呆地看着张连山的尸体有一分钟,然后默默地摆正了他的尸体,拿起一块肉,放在了他嘴里,最后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张连山,转身离开了他的家。

接下来三天周泽新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连续吃了两天药,也没有好转的迹象。躺在床上,说话有气无力,还咳嗽的厉害。冯敏秋每天悉心地照顾他,给他做饭,熬粥,喂他吃饭,端屎端尿,照顾周泽新无微不至。她把肉和蔬菜捣碎放在粥里,给周泽新增加营养。满屋子都是粥的香味,连看望周泽新的特务都夸她厨艺高超,夸周泽新有艳福,有这样一个贤惠的好女人,身体好了一定要对夫人好。

第七天傍晚,冯敏秋照常给周泽新做饭喂饭。周泽新吃了半碗粥,摇摇头表示不吃了。冯敏秋扶周泽新躺下,端水帮周泽新擦脸、擦身上、洗脚。若无其事地说,“张连山死了。”

她没想到,周泽新竟然点点头,先“唉”了一下长出了口气,平静地说,“昨天来人告诉我了。是你杀死的吧?你可以不杀他。”

她愣了一下,“我是特科派来江城工作的,名义上是保护你的。我的代号是剪刀,剪刀的意思就是剪出一切对江城解放的危险人物,我是上级最后的手段。”

“也包括我,是吗?”

冯敏秋又楞了一下,看来周泽新已经猜到了,“是的,也包括你。”

“那我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给我的命令,在必要的时候是的。”

周泽新看着冯敏秋,似乎早有准备,说,“我明白了,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吗?”

冯敏秋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她亲吻着周泽新的脸,然后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周泽新的脸,“是真的,我是爱你的。你是我这么大,唯一一个爱过的男人。”

“你要走了,是吗?”

冯敏秋说不出话,流着泪,只是看着周泽新,点点头。

周泽新吃力地伸出手,抚摸着冯敏秋微微隆起的肚子,“你会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养大吗?”

冯敏秋又点了点头,哽咽着说,“生个男孩,就叫小新,生个女孩,就叫小秋。”

周泽新眼里也流出了泪水,挪了挪身子,指着床板说,“把金条拿走吧,我用不上了”,顿了一下,又说,“我不能看着他长大了,答应我,别告诉孩子,他爸爸是个叛徒。”

冯敏秋抱住周泽新,两个人泣不成声。一会儿,周泽新说,“我困了。”

冯敏秋拿起周泽新的手枪,顶上子弹,放在了周泽新的枕头底下,然后紧紧地抱着周泽新,紧紧地抱着。在周泽新的耳边轻声说,“我下的药,你马上睡着了,醒了后我就走了,枪在你枕头底下,我不能杀死你,但是解放了,你也没有好下场的。为了表嫂,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你醒了就自杀吧,你会告发我吗?”

周泽新看着冯敏秋,摇了摇头,“你是我世界上唯一挂念的人了,我欠的债够多了”。说完,疲惫地闭上双眼。

冯敏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了,她哭着摇晃着周泽新,“睁开眼,睁开眼你再看我一眼,记住我的样子,我也记住你的样子,别睡啊------”

周泽新勉强睁开看,跟冯敏秋百感交集地对视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冯敏秋又注视着这个男人好大一会,擦干眼泪,起身打上绑腿,把金条带在身上,开门翻墙上了屋顶,消失在夜色中。

等冯敏秋到了茶楼,已经有联络人两男一女在等她了。她拿出金条,对联络人说交给表叔,作为工作经费。联络人看了她一下,拿出其中的两根还给了她,说,你肯定用的上,他们三个送你走保护你的安全,表叔让我告诉你,他也没有别的办法。然后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冯敏秋,补充了一句,“走了,就别回来了。”

冯敏秋开始看到这么多人,心里还紧张了一下,想想联络人还给了她两根金条,应该是没有危险的。三个人到了码头上一条小船,都一言不发。船连夜到了一个下游临近的县城码头。天刚亮,三个人还是不说话,给了她一身衣服,让她打扮成阔太太的样子,女的打扮成丫鬟,男的像仆人。四个人来到码头,上了一条客轮然后下船,又上了另外一条客轮。他们要求冯敏秋在一等舱的房间别出来。船又开了多半天,冯敏秋也不知道到了哪里。等船停下,三个人来到冯敏秋面前,告诉她只能送到这里了,船终点是到上海的,她可以随时下船了。说完,给她了20块大洋做零用盘缠,就离开了。

1995年,加拿大温哥华。一个华人餐馆里,冯敏秋已经年近70岁,连同儿子儿媳忙碌地招待一个中国旅游团。旅游团员们大声地喧哗着,餐馆里很热闹。

老太太听着团员们说话,惊奇地问:“你们是江城的?”

团员们也好奇,说您还能够听出江城口音啊?去过吗?

冯敏秋笑着点点头,“年轻的时候路过。”

团员一下就有了亲切感了,过来问这问哪。冯敏秋只是说了一句,“几十年的事情了,早记不住了。”

一个女团员拿出一本书,说给冯敏秋做个纪念,也帮她回忆回忆过去。冯敏秋一看,是《江城解放纪实》。

冯敏秋连夜看完书,儿子儿媳过来,埋怨她不注意身体。她没说话,指了指桌子上的书。儿子打开书,看见母亲在书的序的一段下面画了横线:------1948年,在全国解放战争的最后时刻,江城地下组织也在积极地准备迎接全国解放,迎接的到来。这时地下党组织却遭到了敌人的破坏。潜伏在省委的特务,以省委特派员的身份向敌人告密,导致江城市委书记周泽新被捕后叛变投敌,不久病重自杀,使江城地下党组织全面瘫痪,游击队也受到敌人毁灭性打击,使起义推迟了一年的时间,代号“表叔”为首的地下党员,以郎中身份为掩护,重新建立江城地下党市委,利用多方募集的18根金条,买到了武器,重新组织了武装力量,又争取了部分军队的起义,为解放江城做出了重大贡献------

里面没有她的名字。

冯敏秋自言自语地说,“我才明白,这就好解释了,原来省委特派员是特务,他出卖的张连山啊。”

“啊?妈妈,你也知道江城地下党吗?”

冯敏秋看着儿子,好像恍惚地看到了周泽新,她想起周泽新的要求和她的承诺。于是她百般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脸,摇摇头,说,“妈就是在江城解放前,到上海投奔你的一个舅舅,他让我跟他到台湾去,我不去,他让我去了香港,后来我从香港来到了加拿大。没事,忙你们的去吧。”

2007年6月8日,当地华人报纸刊登了一则讣告:冯敏秋女士,于2007年6月7日去世,享年81岁。落款是“儿周小新,儿媳马淑红,孙子周小山、周小江,孙女周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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