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似人不同

时间:2022-09-13 01:02:14

1

客厅大门“砰”地一声巨响。

笔尖一滴橘黄色颜料溅落到画中人的脸上,仿佛一滴泪。我不动声色地继续一边挥笔,一边注意听客厅里的动静。

“有空吗?”房门推开一道缝,仙姝探进半个身子。

只听那一声门响,就知道阿尘又冲出去了。我微笑:“喝一杯?”

洗笔,洗手,脱下溅满颜料的工作服。客厅里仙姝已倒好酒,光脚窝在深深的沙发里。我们所谓的“喝一杯”,不过就是薄荷酒兑上大量雪碧。她一手握着叶汁一样浓稠颜色的酒杯,一手摆弄着身边一盆昙花的花蕾,长发披肩,若有所思。

这个狭小的两室一厅里,四处都被仙姝摆满了一盆盆大大小小的昙花。每到午夜,浓绿的枝蔓间沉甸甸的花蕾悄然绽放,大红的花蕊宛如缕缕血丝……花香里,仙姝一身白衣飘然来去,如同千年的昙花精灵。我不讨厌昙花,可我更喜欢满城街边墙角随处可见的木芙蓉。

“又为什么?”我对他们的分分合合早已见惯不惊。

“除了钱还能为什么?”仙姝一声叹息,“说起结婚就为钱的事冒火。他自己的钱这些年陆陆续续都寄给了家里,他的父母一毛不拔,我又不愿意这样耗下去。”

其实不问我也知道,日常生活的琐事,足够把发誓一生相爱的痴男怨女变成斤斤计较的匹夫匹妇。

我以前和仙姝一样,都是少年宫的老师,后来辞职出来自己打拼。仙姝和阿尘在一起三年多了,没钱买房,一直跟我挤在这小出租屋里,每日里争吵,出走,和好,说“我爱你”,万变不离其宗的都市爱情版本。

我常常发表自己的高论:第一,永远不要把爱情看得多高尚;第二,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感情。仙姝却没有我这样冷静客观的胸襟,她总是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要幸福吗?不投入地爱一次,怎么能有幸福?”

仙姝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昙花花叶和窗帘,直达窗外纷飞的雪花和高楼上闪烁的霓虹。忽然一愣:“雪下得好大,他,他会冻坏的,得把他找回来。”顺手捞件大衣直接套在睡衣上,匆匆忙忙就出了门。

女人啊女人。

2

电话响。陌生的号码。说了几句才猛地大叫起来:“是你呀?”是老同学牟宁。“方便吗?想见见你。”他说。N年没联络了,听说他早已改行做了商人,混得相当不错,什么风把他吹来?“听说你在筹备画展,可以参观一下你的画室吗?”“损我呀,穷人还有什么画室?我的家就是画室。”“很想看看你的画。”“这么晚?”我奇怪。“有点忙,明天还有个会。”

夜风中站在楼门口等牟宁,零零星星的雪花静静飘落,却并不太冷。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我裹紧大衣,心里有点怅怅的。牟宁和我大学同班,虽然彼此没有多少话,但我们之间却有种特殊的默契和融洽。年少的我一心要扬名,常常一个人在画室画到熄灯,我画多晚牟宁也必定要画多晚,为的是下楼时好用打火机替我照路,陪我走过浓密的木芙蓉树林把我送到女生楼门口,一直到毕业。但分开了就分开了,曾经有过的相视一笑彼此会意就像微风拂过的湖面,了无痕迹。

仙姝和阿尘还没回来。牟宁在窄小的家里派头十足地巡视了一圈。他没有对画做任何评价,甚至没有问我的近况,就口若悬河地谈起了他的公司、他收藏增值的名画和艺术品、他有钱的老丈人、他娶的美丽老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是有差距的了。我看着他一身的名牌,淡淡微笑。“跟我一起干吧,我现在专搞艺术品投资,我需要你的专业眼光。”牟宁终于说出了来的主题。看来是酝酿已久。“除了画画,我什么也干不了。”我耸耸肩。“好好考虑一下,我不会亏待你。”他一副讨价还价的口吻。我感到可笑又无聊。

恰到好处地,房门一响,仙姝和阿尘进来了。牟宁的眼睛落到仙姝身上,忽然像野火花般闪闪发亮。

3

从此牟老板频频来访,跟我大谈过去的光辉岁月,顺便跟仙姝大谈艺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阿尘不是傻子,他一直就是敏感而脆弱的人。因此和仙姝的争吵更多了,吵到最后大家都很明白,争执不过是借题发挥,真正的心病,反倒没人敢去碰。有一天阿尘终于忍不下去了,当着我的面对仙姝说:“你考虑清楚,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也给不了。只要你说声分手,我立刻走人。”仙姝狠狠地盯了他足有两分钟,才问:“谁是别人,别人是谁?”“还用问吗?”阿尘冷哼一声。

仙姝满脸通红。她其实是个心地非常单纯的人,让阿尘一语道破心病,窘极了。

“喂,打情骂俏回自己屋去,别刺激我这没人要的啊。”我连忙打圆场。是该和牟宁谈谈了。

4

“仙姝跟阿尘在一起,你不觉得太委屈了吗?”牟宁的直白让我惊讶。“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要你瞎操心。”他嘿嘿冷笑。“我现在可是自由身。”一扬眉毛,“刚刚离婚。”到底是有道德底线的七十年代生人啊,他好歹打算明媒正娶,没卑鄙到想把仙姝当二奶养起来。我啼笑皆非。一个月后,阿尘拖一个大包决然而去,牟宁从此与仙姝出双入对。满城芙蓉花盛开的时候,牟宁和仙姝举行了婚礼。我真心诚意地祝牟宁和仙姝幸福,但并不看好这段婚姻,这种各取所需的利益联盟形成快断裂也很快,作为联盟中弱势的一方,我深深为仙姝担心。

5

阿尘走了,仙姝走了,小屋忽然寂寞起来。

我继续画我的油画。每卖出去一张画,我就去楼下的大排档吃一碗牛肉面庆祝,吃得汗流满面。我很怀念仙姝和阿尘在这里的日子,起码,那时我们还可以偶尔喝一杯加雪碧的薄荷酒,还可以经常听听他们甜蜜伤感的争吵。

人生可以有许多种选择,最难的,不过是做选择那瞬间的自我斗争。

我终于下决心对牟宁说,我愿意做他的合伙人。

整天跟牟宁在一起,和仙姝碰面的机会当然很多,可我们之间却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如果是两个人单独相对,就会非常尴尬,她立刻会找借口离开。

我们都是平凡虚荣的都市女子,软弱而贪婪,彼此对对方的弱点心知肚明,却又惺惺相惜。没有人逼我们改变自己,是我们自己愿意去迎合生存法则。是呀,日常琐碎的水滴石穿远比绝情寡义的一剑封喉更残忍。

我不再摸画笔,也懒得再去吃牛肉面,有时陪着牟宁到处看画展,跟各种真的假的艺术家打交道,说些不知所云的鬼话,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穿城而过的江边呆坐。江边繁花似锦,全是活泼泼的木芙蓉,有种世俗明亮的艳丽,我的心底却荒凉麻木,如同大火过后寂寞的灰烬。

因为我,阿尘和仙姝原本清寒而幸福的生活被打破,就算是命中注定他们有此结局,我仍然深深内疚。

6

偶然路过一家装修豪华的精品店,店里店外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昙花,跟仙姝和我一起住时家里的情景一模一样。这奇怪的布置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目光扫过店堂,忽然看见了阿尘。他正在忙碌着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看样子似乎是老板。混得不错呀,这小子居然来了个咸鱼翻身。

我正想叫他,一个时髦女子推开玻璃门走进去,两人亲热地拥抱,然后手拉手走了出去。那身影我怎会不认得?跟我一起租一间小屋生活了两三年的仙姝。

街头霓虹闪烁,车灯晃眼,所有的影像交叠、重合、变换。我很想问一句:当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何必问,这样的事每天都在世间发生,庸俗而平淡,只是我拒绝看见罢了。

仙姝看见了我,尽管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可还是能看到她脸颊上腾地飞起一抹嫣红。

阿尘没有发现我,拉着仙姝钻进一辆崭新的汽车里,很快消失在车流滚滚的街头。

我自以为是仙姝的死党,可其实我远远不了解她。我闭上眼,不知该不该为他们祝福。

只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从此以后,我要忘记牟宁、仙姝和阿尘,忘记他们的欢欣和挣扎,过我自己的生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都市爱情故事,大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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