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祖国的人

时间:2022-09-12 04:49:26

199年9月初。

法国邮轮“让・拉博德”号在新加坡停泊两个小时加完水之后,就开始了它横渡印度洋6000海里的漫长航程。离赤道那么近。阳光是烫人的。海面像一匹无边无际的蓝绸子,闪着银色的光亮。时而飞鱼成群,绕着船头展翅嬉戏。

船是在欧战爆发的前一天从九龙启碇的。多一半乘客都因眼看欧洲要打大仗而退了票。“阿拉米斯”号开到西贡就被法国海军征用了。这条船从新埠开出后,三等乘客就只剩下我、一位在阿姆斯特丹中国餐馆当厨师的山东人和一个亚麻色头发、满脸雀斑的小伙子。餐厅为了省事,就让我们也到头等舱去用饭。

在我心目中,一艘豪华邮轮的餐厅理应充满欢快的气氛。侍者砰砰开着香槟酒,桌面上摆满佳肴和各色果品。随着悦耳的乐声,男女乘客像蝴蝶般地翩然起舞。乘客中间如有位女高音,说不定还会即席唱起她的拿手名曲。

很失望,这是一条阴沉的船,船上载的净是些愁眉苦脸的人。在餐桌上,他们有时好像不知道刀叉下面是猪肝还是牛排,因为他们全神几乎都贯注在扩音器上,竖起耳朵倾听着他们的母亲法兰西的战争部署:巴黎实行灯火管制了,征兵的条例公布了――是的,这是对大部分男乘客切肤的事,因为船一靠码头,他们就得分头去报到,然后,换上军装,进人马奇诺防线了。女乘客也有自己的苦恼:得忍受空袭。物资的短缺。守着空帷去等待那不可知的命运。他们的眼睛是直呆呆的,心神是恍惚的。一位女乘客碰了丈夫的臂肘一下,说:“亲爱的,那是胡椒面!”他正要把小瓶瓶当做糖往咖啡杯里倒。

正因为大家这么忧容满面,就更显出三等舱里那个有雀斑的小伙子与众不同了。他年纪在20岁左右,是个最合兵役标准的青年。可他成天吹着口哨,进了餐厅就抢着那瓶波尔多喝个不停。酒一喝光,他就兴奋地招呼侍者“添酒啊”。船上虽然没举办舞会,他却总是在跳着探戈。

每天早晨9点,全船要举行一次“遇难演习”。哨子一吹,乘客就拿着救生圈到甲板上指定的地点去排队,把救生圈套在脖颈上,作登上救生艇的准备。我笨手笨脚,小伙子常帮我一把。因为熟了一些,一天我就说:“这条船上的乘客都闷闷不乐。就只有你一个这么欢蹦乱跳。”

“是啊。”他沉思了一下,朝印度洋啐了口唾沫说,“他们都怕去打仗。我可巴不得打起来。我天天盼!从希特勒一开进捷克就盼起。唉,(他得意地尖笑了一声)可给我盼到了。”

我真以为是在同一个恶魔谈话哩,就带点严峻的口气责问他为什么喜欢打仗。

“你知道吗?我是个无国籍的人,”他接着又重复一遍,“无国籍。我妈妈是个白俄,(随说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她可能已不在人世了。我爸爸吗?(他猴子般地耸了耸肩头,然后摊开双手)不知道。他也许是个美国水兵,也许是个挪威商人。反正我是无国籍。现在我要变成一个有国籍的人。”

“怎么变法?”他肯于这么推心置腹,使我感动了。于是,对他也同情起来。

“平常时期?没门儿。可是如今一打仗,法国缺男人。他们得召雇佣兵。所以(他用一条腿做了个天鹅独舞的姿势)我的运气就来了。船一到马赛,我就去报名。”

我望着印度洋上的万顷波涛,摹想着他――一个无国籍的青年,戴着钢盔,蹲在潮湿的马奇诺战壕里,守候着。要是征求敢死队。他准头一个去报名,争取立个功。

然而踏在他脚下的并不是他的国土,法兰西不是他的祖国。他是个没有祖国的人。

(节选白《往事三聱》,原栽《一本褪色的相册》。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略有改动,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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