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和眼皮之间的世界

时间:2022-09-11 06:36:00

眼球和眼皮之间的世界

5岁的尤利亚在屋里惟一的一张床上躺了很久。

床又窄又短,翻个身就会掉下来。他头顶着床头栏杆,脚尖儿抵着床尾的围板儿。那床似乎是为他而做的,换别的什么人躺上去,准会和被普罗克鲁兹①逮住了手脚一样难受。

床的一侧是窗子,斜斜的半开着。另一侧是面巨大的穿衣镜。正午的阳光像蘸满墨的毛笔一般,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随意挥洒它的富有,连尤利亚的睫毛尖上也沾着金红色的光。

尤利亚密密的睫毛像两把棕黑色的小刷子似的垂着,在下眼睑上勾勒出完美的弧线,让人想起川端康成《雪国》里那个句子:“闭着的眼睛恰如半睁的黑眸。”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仰面躺着,而事实上是醒着的。早上窗外上学的孩子们一路尖声说笑追打着跑过去;中午的知了嘶声竭力地聒噪着;傍晚的雨后有不知名的虫儿躲在屋檐下地动。所有对漫长的炎热的夏感到腻味的人都巴望着早入梦乡,好暂时忘掉这不听使唤地冒着汗的黏糊糊的身体。

尤利亚可不会那样无趣。他一直沉迷在一桩很有趣的事中,那件事不需要想,光是听上去就其乐无穷。

他是昨天早上刚刚发现的,自己闭着眼睛的时候居然可以看到一个奇异的世界。然而一睁开眼睛,它又马上逃开了。

两个拖着影子的灰绿色的球,从两侧面对撞过来,好像从台侧出场的两个演员。它们相触的一刹那忽然不见,同时一股细细的水流涓涓地流进鼻子里,清清凉凉、舒舒服服的。十秒钟不到,又一个紫色的影子蝙蝠一样盘旋靠近,似乎撞在眼球里弹出去,撞上眼皮就又向内弹回来,像是有无形人握着无形的拍子打网球;再来的是两个绿色的半圆,一张一合地打着抽抽,一个一个地向上吐着泡泡儿……

“真想不到!在眼球和眼皮之间原来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啊。想想看,这可不是一块带榛子仁的巧克力,不是一朵紫蓝色的鸭跖草花,一片橡树林什么的,吃完看完就完了,这可是一个永远变化的一整个世界呀!”“世界”这个词在他脑中打着转儿,让他激动不已。昨天早上妈妈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他那么固执而急切地拽着她的衣角,向她恳求了不下十遍:“试试吧妈妈!你看,就这样使劲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超级简单的!你想像不到会看见什么!”然而她起先是微笑地望着他,仿佛他说的是兔子或猫的语言;后来就用才洗完衣服的冰凉的手背试试他的额头,皱着眉毛转身去了厨房。

尤利亚生气了。妈妈她凭什么连试都懒得试,就对他的重大发现不屑一顾?他闷闷不乐地重新躺下,决定独自来享用那个不受重视的美丽世界。看透明或带红点的星星放火花,以及一片青绿色的羽毛怎样自己缩成一个小球。就是不肯睁开眼看这个所有人都熟悉的世界,不吃抹着厚厚黄油或花生酱的烤吐司片和黏糊糊、热腾腾的果酱卷,更不会去幼儿园。

于是他就这样躺着。任凭妈妈怎么叫也不答应,偶尔哼一支小调给跳着舞的光点和影子们伴奏。可以从妈妈教他的那维也纳森林圆舞曲开始,以樱桃小丸子那招坏坏的低声傻笑结束,中间那个过渡段则是他自己瞎编。

可这样安静的快乐却总是不会持久。因为现在,在他闭着眼躺了27个小时又32分钟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满满的都是人了。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除了身上带着好闻的新鲜牛奶味的是妈妈,其他都是浑身来苏儿味的医生,他们的声音跟冰凉的听诊器一个温度,每次那个圆圆的铁家伙在他胸口动来动去的时候,尤利亚就想鼻涕虫爬在身上也不过如此吧。

尤利亚敢打赌,妈妈已经口干舌燥地把他一天多没吃东西的事向他们重复多遍了,说我这个儿子先是说一通昏话,后来闭紧了嘴什么话也不再说,只是有时候昏昏沉沉地哼小调,或是奇怪地笑,这么长时间他连眼皮也不肯抬,就是在他面前放他最心爱的动画片他也不起一点点反应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又低低坏坏地傻笑了一下。

医生们在他的床前走来走去,不时地跑来捏捏他的脸,拍拍他的手,或是翻开他的眼皮瞧瞧(对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当然是报之以白眼啦)。

尤利亚谁也不理。现在正有一个红色的轮子在绕眼球作比约克式的花样滑冰,而他可是惟一的观众。

白大褂们开始议论他的病情了(就让他们互为听众吧)。

“依我看,”一个喑哑的中年男低音打破了沉默,“多半是‘急性自闭症’。大概还伴有一定程度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这可不太好治啊,”他啧啧地摇了摇头,作了个托马斯・哈利在《沉默的羔羊》里的那种深沉笑容,“而且这个年纪发病相当少见,可以说是鲜有先例了。不过我还是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找到心理痼结是解决这类疾病的惟一途径。我看得出来,您不相信!我怎么能这么肯定呢?因为我曾经为一只兔子做过长达9年的心理分析,研究它啃胡萝卜为什么总是先咬尖儿,在第四年我终于悟到这个问题是相当有深度的,是的,这远非一般理论所能够解决,于是我提出了一个空前大胆的理论,是的,空前绝后的,我认定这只不幸的兔子一定有某种奇特的童年经历,使它不敢面对前面带尖儿的东西,一切这样的东西都会让它潜意识里回到那段令它担忧的记忆,所以它只有拼命咬掉胡萝卜尖儿,才能安然享用其余部分,当然,由于语言上的限制,直到第九年我才得以让它从痛苦的深渊之中摆脱出来,您能想像吗,当它在我的循循善诱下叼着半截胡萝卜叶安然而满足地闭上眼时,我几乎能看出它眼中写着‘解脱’二字,那一刻我是多么有成就感啊――虽然它从此再未醒来……啊,您瞧我这记性,一不小心又扯远了,其实我只是想说明,精神分析连兔子都可以医治,何况您儿子呢?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要解决问题就得先提问题,您孩子2岁以前有过什么不幸的童年经验呢,是不是和父母过早分离过呢?家里养过小动物么,是否有尿床和说梦话的习惯?有没有和性有关的任何经历?说明白点儿,有没有玩弄生殖器被父母发现并禁止呢?”

尤利亚还是听到了一点,他打心眼儿里可怜那只兔子,它一定受尽了折磨。

周围一片议论纷纷。

“您还不嫌过时?”一个尖声尖气的男高音,说准确点儿就是吊鸡脖嗓子,插了嘴,“我看过您发表在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刊上那篇《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对亚细亚长毛兔的扩展性应用》,也完全同意您对患者具体症状的准确判断,但就凭您那种猜字谜似的心理治疗,一只兔子尚且治了9年,小孩子得要多久?这时间谁耽误得起啊,啊?不就是精神官能症吗,夫人,我劝你想开点算啦,这病想要从根儿上治好,可不是什么十天半个月的事,连弗洛伊德自己花了一辈子也没治好他那点自恋狂。不如用电疗啦,一星期三次,一个月就可以包他稳定病情,再服用维斯通一类镇静药物,最多5年,就和正常人差不离了。您要跟我这儿一次把药定齐,我再给您打个九折啦……”

角落里飞起一声冷笑:“呵―呵―呵,你们精神科医生都是这样混饭吃的吗?这么明显的肌肉萎缩症都看不出来?真想不出你们居然还是约翰・霍金斯的高材生!知道那个坐轮椅、用电脑说话的史蒂芬・霍金吗,那个号称当代爱因斯坦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得的就是这种病啊。首先是眼周围和喉头肌肉萎缩,然后沿颈部一直下延,顺肩直至腕指关节,下半身则是沿小腹延至趾跗关节,然后就是全身瘫痪,再后来就不用我说了……”

妈妈在低低地啜泣。尤利亚听到这些可怕的预言不由全身长出了冷痱子。他还不知道大人原来有这么丰富的想像力。

屋子里大概已经乱成一团。随时可以听到书本飞来飞去的声音,间杂着眼镜被砸落的玻璃碎片声。甚至还来了个和尚在窗外大叫:“尤利亚圆寂了……”

尤利亚简直受不了了。他如同一个被困在肥皂泡里的小甲虫,对这个原本简单有趣,现在则近乎暴动的混乱世界充满疑惑。在这一团混乱中,他眼球和眼皮之间那个神秘世界也开始雷鸣电闪,上演着电视出故障时的“蚂蚁大战”,只有红红绿绿的光点在乱跳。

一个稚嫩的童音从一片混乱中传来:“尤―利―亚―马伊老师说下午带我们去贝卡湖钓鱼,你―快―下―来―”

是玛莎!是那个麻花辫上结了两个紫蝴蝶结的圆脸小姑娘,她总穿一条红白格子的厚呢子裙,笑起来眼睛弯弯像小月牙儿。

尤利亚忽然强烈地渴望看到她,去问问她家那条叫波比的小狗是不是还在拉肚子……哦,他那双新买的蓝色雨靴她还没见过呢……

这么棒的下午,他竟然还躺在床上,听这些大人毫无意义地乱嚷嚷!

“玛―莎,”他从床上跳起来,睁大眼睛探出窗外大喊:“等―等―我―”

眼球和眼皮之间的那个世界。一刹那再也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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