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危机:俄欧硬实力与软实力的对决

自从美国学者约瑟夫·奈提出“软实力”概念以来，这个名词越来越频繁地在国际政治中出现。冷战结束后，西方在北约和欧盟双东扩之后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东扩目标直接瞄准原苏联国家。2008年俄罗斯格鲁吉亚战争之后，西方改变了扩张策略，转而采取以软实力为主的欧盟东方伙伴关系计划，试图通过其在意识形态、文化和外交方面的优势继续挤压俄罗斯的地缘空间，而俄罗斯则被迫以能源和经济手段阻击对手。2013年11月，双方争夺的焦点再一次指向乌克兰。围绕着乌克兰是否签署欧盟联系国伙伴地位协议，乌克兰国内爆发了激烈的政治斗争和街头抗议。乌克兰的欧洲一体化危机不仅是一场国内政治危机，更是在西方与俄罗斯之间进行选择的危机。欧盟和俄罗斯围绕乌克兰展开了软实力与硬实力的激烈对决。

暂停欧洲一体化进程引发政治危机

自独立以来，乌克兰一直把欧洲一体化作为国家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然而，就在双方即将正式签署联系国地位协议前，乌克兰政府突然暂停了协议准备工作，此举引发乌克兰数以万计亲欧盟民众的不满，当地随即爆发了自2004年“橙色革命”以来最大规模的示威。12月3日，乌克兰反对党“祖国党”、“乌克兰改革民主联盟”和“自由党”领导人在议会发起对政府的不信任案，但是没有获得足够的支持票。于是，反对党发动支持者连日来包围总统府、政府大楼与国会大厦，引发与防爆警察的激烈冲突，造成数百人受伤。目前，乌政府宣布暂停入欧进程所引发的抗议活动已经持续数周，如何摆脱目前国内政治僵局是乌当局面临的紧迫任务。反对派领导人仍然坚持要求政府下台，提前举行议会和总统选举。乌总理阿扎罗夫本月初指出，街头冲突的组织者实际上是在争夺权力。

乌克兰国内政治纷争从来就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一定会加剧地缘政治竞争。面对乌克兰持续不断的示威活动，欧盟和俄罗斯都指责对方在干涉乌克兰内政，施加政治和经济压力，甚至是在进行经济讹诈。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谴责西方国家面对乌克兰政治危机丧失“现实判断力”，试图以恐吓手段切断乌俄两国关系，而欧洲的反应“接近歇斯底里”。德国总理默克尔则告诫俄罗斯，不要阻碍欧盟东部伙伴国乌克兰强化同欧盟的关系。默克尔罕见强硬地说，乌克兰有权自己决定同欧盟的关系，第三方无权干预。

围绕乌克兰的软硬实力之争

乌克兰地处俄欧之间的缓冲地带，其地缘战略意义非常重要，独立以来一直都是俄欧极力争取的对象。俄罗斯从民族感情和地缘政治角度出发，把乌克兰视为手足兄弟。俄欧在乌克兰外贸中的比重基本上相当，俄罗斯是乌克兰主要的能源供应国，而欧盟则是乌克兰外资的主要来源地。作为西方政治制度和市场经济的样板，欧盟在意识形态、文化和外交等方面深刻地影响着乌克兰社会，而与其接壤的波兰和立陶宛更是将乌克兰视为推动欧盟继续东扩的主要目标。

欧盟的软实力——东方伙伴关系计划

为了拉拢乌克兰入伙，欧盟曾给予乌克兰大量经济援助和政治支持。美国总统小布什执政时期，欧盟和美国更是一起在原苏联国家发动了多起。但是，后上台的“民主斗士”并没有完成民主化任务，腐败和内斗丑闻却让他们失去了人民的信任。2008年的俄格战争之后，西方开始调整在原苏联地区的渗透策略。美国淡出前台，欧盟开始在原苏联地区推销其东方伙伴关系计划，希望通过文化、意识形态和外交等软实力把包括乌克兰在内的原苏联国家纳入西方政治经济体系，挤压俄罗斯地缘政治经济空间。

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承认，欧盟希望对前苏联国家施加影响，但只是价值观的影响，主要是民主、人权和媒体自由，“伙伴关系”的表述就是这种“温和力量”的良好体现。联系国协议主要侧重欧洲价值观和文化的输出，也就是发挥欧洲软实力。协议包括四方面内容：政治对话与外交和安全政策；公正、自由与安全；经济合作以及签署“深度和全面的自由贸易协定”。前三项着眼于输出价值观，惟有第四项还有点实际利益，但也是附加了大量政治和技术条件，需要乌克兰按照欧盟的要求修改与贸易有关的所有法规。阿扎罗夫总理曾表示，在联系国地位协议条款框架下仅依照欧盟标准修改技术法规一项工作，就会在未来十年内花费乌克兰1650亿欧元。欧盟希望通过联系国地位协议向乌克兰输出民主价值观，通过自贸区协议实现与乌经济一体化，从而使乌克兰彻底实现“脱俄入欧”。

首先，该计划希望实现乌克兰在政治制度上与欧盟的同质化。欧盟要求乌克兰按照欧洲标准完善选举制度，保证司法和媒体的独立性，并将释放前总理季莫申科作为签署联系国地位协议的政治前提。欧盟在与乌克兰一体化方案中附加了大量的政治条件，却不愿意提供乌克兰克服经济危机急需的资金援助，因此，这一方案更像是一种远景描绘。

其次，该计划是排他性的一体化计划。独立以来，乌克兰一直将发展与欧盟的关系作为外交重点，但由于在经济和能源等方面与俄罗斯存在紧密关系，乌克兰希望在推进与欧盟一体化的同时，也与俄保持传统友好关系，但是欧盟明确拒绝了乌克兰的多边共赢想法。

再者，协议赋予欧盟直接干预乌克兰内政的权利。早在2004年爆发“橙色革命”之际，西方领导人和政治家就形成了直接介入乌克兰国内政治纷争的惯例，他们已经成为基辅独立广场上示威活动现场的常客。在乌克兰的欧洲一体化危机爆发之后，欧盟和美国公开支持反对党的抗议活动，直接向亚努科维奇总统施加外交压力。在这次政治危机中，西方国家政客更是不会错过这个表演机会。美国助理国务卿维多利亚·纽兰、欧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阿什顿、美国参议院欧洲事务委员会主席克里斯·墨菲和参议员约翰·麦凯恩轮番造访乌克兰，向乌克兰政府施压，并亲临示威群众聚集的独立广场发表演讲，支持乌克兰与欧盟一体化。

俄罗斯的硬实力——能源、市场和贷款

伴随着欧盟东方伙伴关系计划一起出台的是奥巴马的美俄关系重启计划。俄罗斯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曾被东方伙伴关系计划的“政治民主化”招牌所迷惑，表示并不打算加以阻挠。但是，由于奥巴马在对待重启美俄关系问题上采取的“选择性合作”，对于俄罗斯关心的欧洲反导、东扩和意识形态问题并没有给予足够回应，两国关系因此进一步恶化。特别是在伊朗核协议达成之后，美国依然拒绝了俄罗斯终止欧洲反导系统的建议。这更让普京总统认识到，双方在欧洲的地缘政治竞争不可能停下来。乌克兰如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地位协议，将意味着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空间进一步被压缩，大国地位将岌岌可危，因此，俄罗斯只有发挥硬实力应对西方在地缘政治上的新挑战。

普京采取了“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2010年亚努科维奇当选乌克兰总统以来，在对外政策上主张跳出大国地缘政治的博弈漩涡，实行实用主义的多元外交政策。乌克兰一方面继续欧洲一体化战略，另一方面缓和与俄罗斯的紧张关系。而俄罗斯则一直没有放弃争取乌克兰加入俄白哈关税同盟的努力。普京多次公开呼吁乌克兰加入俄白哈关税同盟，承诺给予乌克兰天然气价格的俄国内价，乌克兰因此每年可直接获得65亿～90亿美元的经济利益。但是，亚努科维奇在关税同盟问题上始终不为所动，继续推动与欧盟的一体化谈判。

面对亚努科维奇总统的无动于衷，普京开始挥起经济制裁的“大棒”。进入2013年，有关乌克兰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议的传闻不断刺激俄罗斯的神经，特别是欧盟与乌克兰自贸区问题引发俄罗斯的极度反感。普京总统和梅德韦杰夫总理多次指出，如果乌克兰与欧盟签署自贸区协议，俄罗斯将取消乌克兰的独联体自贸区成员国资格。7月，俄罗斯以质量安全为理由完全禁止进口乌克兰的点心和巧克力产品。从8月14日开始，俄海关更是加强了对乌克兰进口货物的过境管控措施，将乌克兰企业视为重点监控对象，列入俄海关风险管理系统，对乌入关货物进行全面检查。俄海关采取的新管控措施直接导致乌对俄出口瘫痪，大量出口产品在边境滞留几周甚至几个月。据乌方估算，俄海关的限制可能导致乌方多达25亿美元的损失。

在挥舞“大棒”的同时，普京不断提高吸引乌克兰的经济价码。2013年以来，乌克兰经济继续低迷，连续三个季度负增长。到9月份，国家外汇和黄金储备仅为18亿美元。世界银行在2013年10月份将乌克兰当年经济增长率的预测值从早前的3.5%降为零，穆迪和标普两大评级机构纷纷将乌克兰信用评级调为B-，前景为负面。为应对经济危机，乌克兰政府持续与IMF谈判，希望能够获得后者提供的后续贷款。但是，由于乌克兰不愿意提高民用天然气价格和放开本币格里夫纳汇率，贷款谈判一直没有结果。随着乌克兰与欧盟签署自贸区协议日期的临近，普京终于打出了能源和贷款两张王牌，于是就出现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乌克兰政府暂停欧洲一体化的决定。

尽管乌克兰国内反对党发动大规模街头抗议，亚努科维奇总统却依然飞赴莫斯科。12月17日，在莫斯科举行的两国领导人峰会上，普京宣布：“为支持乌克兰财政预算，俄罗斯联邦政府决定从国家福利基金中拿出150亿美元，购买乌克兰政府发行的债券。”普京强调，这笔巨额借款不存在任何附加条件，他还半开玩笑地说：“我想安慰所有人，今天我们完全没有讨论乌克兰加入关税同盟的问题。”此外，俄还将出口乌的天然气价格从每千立方米约400美元降至268.5美元。俄还同意撤销年初对乌设立的贸易障碍，增进两国经济联系。仅天然气降价一项，乌克兰每年可节省30亿～40亿美元。

谁是最大的赢家

从乌克兰的角度看，亚努科维奇总统也许是这次大国博弈中的最大赢家。乌克兰只是再一次放弃了在欧盟和俄罗斯之间进行选边站队，既没有加入欧盟，也不涉足关税同盟。但是，乌克兰却获得了克服经济危机的大笔资金，而且还成功地促使俄罗斯在天然气价格上做出大幅让步。由于危机只是无关合法性的政策之争，因此解决危机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从俄罗斯的角度看，普京在乌克兰的大手笔经济投入是赢得此轮地缘政治博弈的关键。由于乌克兰是俄罗斯对外政策的必选项，无论从国家利益出发，还是从民族感情出发，普京都无法承受失去乌克兰的政治后果。

从欧盟的角度看，此次危机暴露了欧盟对外政策的硬实力短板。内部决策缓慢和执行力差的特点限制了欧盟在国际事务中的行动能力。乌克兰副总理博伊科曾说，乌暂停与欧盟一体化进程是由于欧盟没有发出补偿乌克兰损失的明确信号。欧盟在推动乌克兰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外交中更多地倚重其软实力，而在硬实力投入和执行力上根本无法与俄罗斯相比。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