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握不住的,永握不住

(一)

安堇然是在公交上看见林朗的。

这是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都说一个城市很小很小，但是这么好多年，不去找他就不会再见。结果世界还是小了一把，她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不会上这车，但是她这么作孽地上了。当时本来应该做平常她坐的那辆双层巴士，但是昨天一辆电车的长长的辫子掉了以后，刚好刺入一个转弯的双层巴士的二层，死伤数字并不算很小。于是握着那过期的报纸有点心虚，就上了这辆车。

况且，已经到了车要收班的时间了。

结果一上丰，走到一半就看见最后一排的林朗，在看她。她心里一惊，表面上还装作没有看见他的样子，步子不变，眼光悄悄移位，又略略眯眼看座位，显得就像她是近视看不清东西一般。

最该死的是，只有倒数第二排有空位。

但是在众多不幸之中还是有万幸的，她只能感叹刚才去买衣服真是买对了，即使付钱的时候头皮都是麻的，咬着牙几乎是要命一般。

她嫌贵，但是确实喜欢店T，跑上跑下地帮她拿了很多衣服。于是慈悲了一把，代价是钱包瞬间就扁了。心里感叹要是当初我瘦身也能像钱包这样迅速，多省力啊。本来她一出门就后悔，干嘛照顾别人死活，但是现在看来，也是要买这条裙子的理由，仿佛是命中注定，她当时还心血来潮地穿在身上了。

她从一个一百六十斤的大胖子瘦到一百零六斤，穿那条裙子的时候本来没有信心，但是拉上拉链的时候居然毫无阻力，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店T看着她直夸，好瘦啊。

或许这也是她买它的原因。这裙子显得她越发的瘦。心里有复仇的。只是那条裙子并没有多少特别的地方，当时已经入秋，下身是这条长裙，上身是一件米色修身T恤，还有短镂空开衫。

其实也不是很有特色，但是确实显得她很瘦。

于是她心想，或许不会被认出来吧?

车上的时候，她一直假装看夜景，眼睛却是盯着车窗玻璃的反光看后面的林朗，他很长时间地注视她的方向。心里发毛，但是又确信她这种自认无比高明的方法绝对不会被发现。

她本来想等林朗下了再下的，结果到了终点站他都没有下，自己无奈，只能下车，看看手表心里暗暗生气，这下好了，都收班了!

但是最为让安堇然郁闷的是，原本觉得绝对不会跟她打招呼的林朗，居然在她将要跨出车门的一瞬间，用那种仿佛刚刚看见她一样的表情说：“安堇然?”

她只好回头，你会演戏我怎么不会，也用一种似乎很惊讶的样子回头，然后装出一脸友善但是疏离的笑容抑扬顿挫：“呀，林朗啊。”心里却是狠狠一呸，自己居然这么恶心地说话，真是烂舌头。

但是接下来的交谈，在所难免。她只能心里迅速盘算脱身的办法，她没有想过真的见到了，她最想做的居然是逃跑。

但这该死的偶遏，比她计划中的，早到了整整两年。

(二)

不知道为什么，冤家总容易成一对。

安堇然在初中的时候，就像加了酵母的面团，急速膨胀。而加入她体内的酵母，就是那些药物。其中的激素让她迅速地变胖，似乎同时，她食量剧增，之后病愈，不再服用药物，体重倒是无法减轻了。

这种情况一直带进了高中。她怎样都不明白的是，在初中大家都觉得她很可爱很愿意跟她一起，到高中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让她切实体会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林朗便是其一，至少安堇然觉得是的。

老师让他帮忙改卷子的时候，他在安堇然的卷子上打鲜红的又不够，还反复描粗，看起来心惊肉跳。她拿着卷子拍在他桌上说你什么意思，他便抬头道，没有，笔写不出墨了，断断续续的，所以描了下。

说话神色自若，甚至挂着浅浅的微笑。周围的人马上替他解围，说你误会他了，他不会这样的。不要小心眼嘛。

他说，需要我给你讲题吗。

她当时转身就走，径直去了卫生间就是一通大哭。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凭什么就护着他，因为他长的好看脾气又好吗?

大致前几日，她因为肚疼打了些热水，杯子放在桌上。她疼得脸色苍白，汗直往下滴，他经过的时候带了一下桌子，那水便泼了他一身。她慌忙起立拿纸给他擦，很紧张地连说对不起，但是旁边已有人说了，哎呀，热水怎么能就这样放桌上，烫伤了怎么办啊，多危险。

她委屈地要命，咬着嘴唇只觉得疼得直不起来。

林朗在旁边说，没事没事，又没烫伤。

但是她就是觉得，他说的字字都是暗器，伤的她体无完肤，越是挣扎越是狼狈。继而更加不合群，最后少言寡语，孤僻任性。她在心里反复究责，却想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想着，或许和他们说的一样，我脑子里全是脂肪，白花花的脂肪。

运动会的时候，没有女生愿意报名长跑，体育委T看见她，眼睛一亮，把表拍在她面前说，胖子，去长跑，能减肥，说不定还成英雄了。她中辩无力，没过几天便被拖去了长跑的起点。在一排或高或矮的女生中，她是唯一的胖子，只听见台上的笑声，几乎听不见发令枪的声音。

她是咬着牙苦苦撑到终点的，第一名。在这个女生以减肥美容为风气的学校里，女生们个个生了双筷子腿，长跑一类的运动，几乎是但凡你跑到终点便有名次的，她当时回头看了眼身后互相鼓励着慢慢跑的筷子腿们，身边还有陪跑的人递水，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在终点前10米的地方，本来的第一名最后还是体力不支倒地，并且绊倒了第二名，她不知所措地跑过去，居然戏剧性地成为第一。

胖子一运动就显得极为狼狈，她头发凌乱，衣服的胳肢窝下一大片汗迹，后背湿透，满脸汗地回到看台的时候，人们刚刚从林朗跳高的场地说笑着回来，她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她的包在一边窝窝囊囊地呆着，她费力地穿过人群拿了包，又费力地穿出来，然后抱着包佯装无事地站在看台前看比赛。林朗突然站起来去拍她，然后把她带到自己的位置上，踹了一脚旁边打牌的男生，让他挪开点，然后把她按下去坐着，她推辞说前面有风，林朗就拿了手上的杂志像是理所应当一样地给她扇风，说，冠军，辛苦了。

她抬头看他，却是逆光着看不清他的脸，眼睛酸涩。

高三的时候，林朗就回了家乡考试，整整一个学期没有见到他。她到处打听他要考的学校，但是很多人说，他似乎是要去港大的。

于是彻底断了念头，港大。手里的英语试卷彻底成了个笑话，是在笑她。

你又胖又不爱说话，成绩又差又穷，你喜欢又好看又好脾气要考港大的林朗，你回头看林朗旁边的又瘦又开朗又温柔的校花池暮，你们，是一个档次的吗?

(三)

同学聚会的时候，池暮还是跟以往一样黏黏呼呼地贴着林朗，本来高中三年她座位就是一直在池暮附近，顶多隔一个人，或者一条走廊。这似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是没有人去说。安堇然自己都觉得他们走在一起，非常般配的样子，池暮小鸟依人地贴在他旁边，他低头也很温柔的样子同她讲话。最后舞会，他们俩配合的默契程度惊艳全场。

她自己在心里笑自己，你真是想吃天鹅肉。

但是聚会后没多久，看见池暮在人人网上和他男友秀甜蜜，那人显然不是林朗。安堇然再遇见她的时候，问，林朗呢。

池暮白了她一眼，转头当作没看见她。她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很快地换了话题，笑呵呵地讨论别的了，心里感叹，果然物是人非，什么都是装出来的，那些传言中的金童玉女最后还不都是各自飞了，还不如养一只狗来的牢靠。

她在街上遇见林朗的时候，还是心理阴暗居心不善地假装笑眯眯假装天真假装无辜地，对着林朗旁边的女生一看，然后笑眯眯地对林朗说：呦，又换啦?

“又”字，是个关键，可以测试那女生和他的关系，如果不亲密，自然没有什么反应，如果亲密，那么必定很生气。她余光看见那女生脸上陡然变色，虽然还是笑眯眯地跟她回报以笑脸，但是旁边的林朗脸色却是极为难看地瞪她，她打着哈哈赶快逃了，回头看见女生甩了他的手气呼呼地在前面走，心里有满满的报仇的。

我喜欢你，对，我喜欢你。但是我不是盲目追随的女生，我更喜欢有担当的人，担不起责任，还不如自挂东南枝，免得祸害人间。

又心里嗤笑，枉我当初看走眼，幸亏我一身脂肪做了保护自己的挡箭牌。你看不上我，看上池暮。

那些本来相处很淡的同学在毕业以后突然变得极为亲密，似乎这样就能回到当初的时光似的。安堇然突然能够混入同学里，虽然是在毕业之后了。有次跟高中同学聊天到深夜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讲出了这种她觉得是惊天八卦的大八卦，对方在电话那头沉默数秒，突然开口说，原来那事是你做的，原来你根本就不知道。

知道什么?

池暮是林朗同父异母的妹妹呀!

她愕然，知道自己无意做了件坏事，很糟糕的坏事。想起那以后那个女生果真没有出现在林朗身边，想着不是林朗没有担当，是他陪着几乎崩溃的池暮，担负他本不应担负的责任。最后她无意捅翻了这对鸳鸯之后，林朗居然还没有告诉别人这是她做的好事。

她惊愕地无法对电话那头的声音做出回应，原来她没有看错他，是她看他的时候不够坚定。

之后，她便疯狂地减肥，再不参加同学聚会，同学问她的时候，她只笑，说没空。

同学说，你怎么老没空，你是怕林朗怪你吧。没事啊，你看他这么久都没说什么。

但是对方也不强求她什么，也可以理解她，觉得她是心虚。她自然心虚，但是同时，也觉得自己准备不够充分，不够以一个惊喜甚至惊艳的身份出现。

但是在这个时候，本来不该出现的人，却是突然地出现了。

(四)

安堇然跟他假装随意地聊天，如同所料，林朗首先便是说，你瘦了好多，快不认得了。

顿了顿又说，可是你的表情，和以前还是一样的。所以认得出来。

她很焦虑地附和着，想着，夜里路灯的光或许能让她看起来更加温柔些。

当时林朗问她住在哪里的时候，她是随意指着一栋楼，转眼晃到了这栋楼下面的时候，反倒是自己在心里扇自己耳刮子，该死，你都想什么去了，一句正经话都还没说呢!

林朗问她的手机，把手给她，让她写下来，她握着林朗宽厚温暖的手，笔因为紧张而微微抖着。她写了电话，挥手跟他说再见，转身走进楼道，被里面的黑暗吞噬。

她知道自己要了他的电话也不敢去打，他会不会打她的电话也是未知数，或许从此便是不见了。当初在路上遇见他的时候那么寥寥的几句，硬生生地断了她未来还能轻松交往的能力。自做孽不可活，现在这情况，还能怪谁?怪你自己信仰不够坚定，从始至终，胡乱猜测，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错过时机，要么，便再也别想了。你所幻想着的一切，你都不敢做。

包括，对他道歉，对他表白，让他见到你侃侃而谈的，完全不同于从前的样子。

那么便再见吧。

安堇然悄悄地走，没有弄亮声控灯。在一片黑暗里，穿着那条裙子通过一个方形小口，抓着铁栏杆爬上天台，然后在天台上走到这栋房子的另外一边，从那边下楼，出小区，拦车回家。

夜色如水，安堇然摸着自己一身爬天台沾上的灰尘，以及裙子上被栏杆挂破的一条长长的裂口，以及满手泥水和泪水的混合物，笑得无比凄惨。

当晚安堇然没有回去，合租的小雪反反复复地给她打电话，没有任何的响应，并且始终关机。安堇然向来不关机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可能有问题，但又安慰自己说，哪有那么多事。说不定只是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呢。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睡去，但是第二天中午，安堇然还是没有回来，手机还是关机的状态。她彻底慌了，给不同的人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看见过她，都说没有。如果安堇然没有去她父母家，同学家，还能去哪里?

她在那天下午接到的电话，安堇然语气平静，声音很轻地说，小雪。

她恨她恨得牙痒痒，大骂，你去哪里了，我快急死了。

她还是很平静地说，我在医院里，我昨天出车祸了。

安堇然口气自如，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轻声说，我不敢告诉父母，他们会很着急的。帮我带几件衣服吧，好冷。

小雪很快地收拾了几件她的衣服往医院跑，安堇然躺在病床上头发散乱，病号服在她身上大得可笑。原本的衣服已经沾满了血污，湿淋淋地被扔到床底，她看见小雪，笑的样子天真得像是孩子。

她说，小雪，小雪，我感觉我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五)

她夜里乘坐那辆出租车在路上走的时候，遇见道路维修，司机绕过那段路走沿湖公路的时候，在一个没有任何标示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90度的转弯，夜里看不清路，车子一不注意便冲出了公路。司机刹车踩得很快，但是公路下就是一段满是水杉落叶和青苔的陡坡，惯性作用下车子又往前滑了数十米，最后冲进湖里，被一棵立在湖中的水杉拦住，才结束了这惊魂的旅程。

她从车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是痛的，有的地方在流血，踉踉跄跄地从湖里往上爬了半天才上岸。手机不知道在这样一摔中掉到了什么地方。有听见响声很快跑来的人，问她感觉怎么样。她抬头看他，茫然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后便进了医院，头上缝了数十针，脸上擦伤一小片，小腿上扎入的一根钢筋已经了，每日医生会将棉签沾了药伸进她的伤口里给她消毒，每次都是疼得她脚趾都在痉挛，小雪看着那场景都是别过头抱着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她每次紧紧地咬着牙，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心里惦念着那只手机，那是林朗可以找到她的唯一途径。

她站在湖边找人打捞手机，自己看着当初的车辙还在那上面，心里确实觉得人生如梦，醒都醒不过来。睡着的时候你敢尝试从高处跳下来结束噩梦，现实中你也可以选择从高处跳下结束噩梦，这样看来，醒着睡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套在梦里的又一个梦。

她毕业就去了沿海的一个大城市，笑自己惦念着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他不过是出于礼貌向你要电话，你竟然还相信了他会打来。新手机里还是原来的号码，打来的是认识的人或者推销的人或者做电话调查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收到林朗的电话。人与人的交往也真只是一根丝线悬着的，没有了电话，便再也无法联系到了。

之后的事情，似乎就很顺利了，找到一个工资不高但是她很喜欢的工作，上级一直很袒护她，有天说他要去另外一个公司了，他原来的位置就给她好了。

她问，为什么是我。

他就很直截了当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她有点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方似乎不怎么介意一样地笑。等他走后，她才听到消息说他走是因为很多人说他喜欢她，办公室里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们俩必须走一个。原本上级觉得他这样优秀又好不容易到了这个位置，走的人一定是她，却没想到事实刚好相反。他说你正是刚刚在公司里摆脱了新人的身份，再换公司确实很艰难。他无所谓，反正早都想走了。

安堇然结婚的时候，请帖写了好多份，高中同学占了很大的比例。她穿了那件价值不菲的出自名设计师之手的胸前镶满水晶的婚纱挽着新郎穿过两边给他们撒花的亲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旁边站着的林朗正看着她，脸上没有特别的喜或者忧，在她走过的时候，突的一下将手里握着的大把花瓣撒开。

(六)

当时送别安堇然的林朗，回家之后洗澡，突然暗叫一声不好，再看手掌已经是模糊不清了。他带着满身的肥皂泡草草；中洗就跑出去拔打电话，果然是再也看不清了。或许，或许有一次他曾拔到安堇然的号码，但是那个时候的安堇然已经是冲入了湖里了。

他便接连几天地去那个小区，那栋楼下找她，自然，是找不到的。她也很久没有参加同学聚会，等他再次辗转许多人问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已经逃离了这个城市。

于是他心里笑，说你又是何苦这样找她呢。或许是在他跳过横杆的一瞬间，看见后面跑得几近虚脱的她还苦苦撑着，或许是从前她自作聪明地猜测自己和池暮的关系，酸得他直打喷嚏，或者是她在路上又那样酸溜溜地说那些话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公交车上看见她，透过窗玻璃的反光观察她的脸时，突然觉得她那么可爱。

然而又有什么用，她托人转交给了他喜帖，中间没有尝试过任何方法找到他，似乎就是在说，是的，我对你什么都没有。现在我结婚了，请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吧。

于是，他明白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单恋。

单恋最伤心。

全文完。

华师一附中高三(2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