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望中反抗

时间:2022-09-11 12:32:13

摘 要:黑暗色调是鲁迅生命哲学的底色,这种黑暗主题包含着人世的悲苦,生存的荒谬以及作者寂寞的生命体验。鲁迅的“真”与“深”源于他的绝望,而他之所以伟大,更在于他对绝望的反抗。不管生存方式与生命意义是怎样荒谬,不管人世是如何悲苦,鲁迅都最终选择了承担,选择了“复仇”。居在黑暗中并对黑暗做抗争构成了鲁迅生命哲学的基本内核。

关键词:生命哲学;绝望;抗争

中图分类号:I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5312(2012)11-0007-02

鲁迅是有着灵魂的“真”和“深”的。我们贸然闯入鲁迅世界中时,那酷烈的黑暗及夹杂于其中骤然的光亮,会让我们灵魂陷入深深的振颤,不知所措。但据章衣萍回忆说:“鲁迅先生自己明白的告诉过我,他的哲学都包含在他的《野草》里了”。《野草》这本被鲁迅称为“废弛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就为我们解读鲁迅生命哲学提供了一个切入口。

《野草》中的第一篇《秋夜》写于1924年9月15日,最后一篇《一觉》写于1926年4月,这时期的鲁迅已经有太多人我所强加的伤了。首先是新文化运动的退潮对鲁迅的打击。新文化运动退潮时,鲁迅十分失落。“新青年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前进,我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编之成集,谓之《野草》。”“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其次,这时期发生的女师大事件也对鲁迅的情绪有所影响,这是鲁迅首次卷入学生的政治运动。不得不提的还有鲁迅与二弟周作人的失和,鲁迅与周作人相距四岁,是兄弟间挨得最近的,再加上周作人既聪明又随和,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最多,情分相当深厚。在日本留学期间以及回国后的几年间,兄弟两人协力从事于翻译绍介等文化事业,在新文化运动中更是并肩作战。周氏二兄弟当时可算是叱咤文坛的人物,成为一时佳话。然而,1923年7月,鲁迅与周作人突然闹翻了。19日上午,周作人拿着一封信走进鲁迅的房间,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转身就走,那封信开头的称呼就显出一种冷漠的隔阂:“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许才是真正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步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7月18日,作人。”对于周作人这种断然绝情的举止,鲁迅显然无法接受。从兄弟怡怡朝夕相处到反目成仇,不相往来,这无疑给鲁迅添了许多沉重。就在这沉重中鲁迅开始了艰难的心灵炼狱之旅。“眷恋与决绝”,“与复仇”,“祝福与诅咒”,这些鲁迅生命哲学中的基本元素在《野草》中得到充分的展示。

打开《野草》,阴森之气便扑面而来。它呈现的是一个昏暗,冷漠,憎恶的世界,甚至时间和空间都是暧昧不明的,到处充满阴冷的意象:“影”,“灰土”,“墓碣”,“地狱”,“死”,这些意象给人一种“烦腻,疑心,憎恶”的感觉,营造出了一种孤独,虚无,困苦的氛围。这就奠定了一种黑暗基调:这是一个黑暗王国,里面充斥着“无量的悲苦”和“四周的敌意”,里面隐藏着灵魂深处黑暗的秘密,有人世的悲苦,有生存的渺茫,也有鲁迅心灵深处的“鬼气”与“毒气”。这就是鲁迅的世界。黑暗主宰着这里,一切都裹在黑暗:现实是黑暗的,生存是荒谬的,灵魂是绝望的,只有敢于拷问灵魂能承受灵魂剧烈翻滚者才能入内,“否则,离开。”

鲁迅的绝望首先表现在他对生命存在方式与生命意义无休止的追问与探索上。鲁迅是通过选取一系列意象来表达他绝望的生命体验。比如“影”,“希望的绝望”,“死亡”等。影子拒绝已有、将有、既定的一切。“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影不向往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虚无飘渺的天堂,憎恨他所熟悉的苦难深重的地狱,也不轻信过早地把幸福预约给人们的“未来的黄金世界”。这样,影就否定了一切。“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因为“我”与黑暗是一个共生体,“我”必将随黑暗的消失而消失。“吞并”与“消失”就是“我”必然的也是惟一的命运,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希望与失望同样如此,鲁迅首先否定了希望:“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鲁迅发现了希望的欺骗性与虚妄性,但是按逻辑,希望既然是一种绝对的欺骗,那必然会陷入“绝望”,然而,鲁迅又以他独有的思维解决了这一命题,“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于是,鲁迅彻底放逐了自我,切断一切希望和绝望的路了。再如“死火”,“死火”告诉“我”,他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留在这死亡之谷,就会“冻灭”,跳出去重新烧起也会“烧完”。无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冻结”不动或“永得燃烧”,都不能逃避最后的结果――趋向死亡,于是,“死火”陷入了与“影”相同的关于自身生存的悖论中。“过客”更甚――“过客”如此回答老翁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到哪里去的,“我不知道”,“我就这么走”。“过客”虽然是不知道自己的来处的――他是被自己不能把握的力量抛到人世间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是无所归宿的存在,“前面是坟”,这就为过客的行动赋予了无意义色彩。

而“影”“死火”这些意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必须要选择自己的存在方式,但是无论怎样选择,有一点是不变的,他们都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这便是一种困境的特征,“影”要么被黑暗沉没,要么会因光明而消失,“死火”不是选择冻灭,就是选择“烧完”。而不管怎样,“影”还是会“消失”或“沉没”,“死火”终将“冻灭”或“烧完”,“过客”终究走向的是“坟”,“腊叶”暂得保存或一同飘散的结局也终是枯萎,希望与绝望都是虚妄。这是怎样的悲哀与无奈。《野草》关于生存的思考就起源于这样一种根本性的情绪:深刻的焦虑与不安。生命无非是“趋向死亡的存在”,惟“黑暗的虚无”乃是实有。那么,“死亡”就是惟一的出路吗?《死后》却证明了“死”像“生”一样沦于无可选择,更为残酷的局面。这样,鲁迅终于把自己置于彻底深刻的“绝望”境地。

鲁迅的绝望不只是限于形而上层面,不只限于对生命存在生命意义的追问中,他的绝望是深深根植于现实人世中的――对黑暗社会的抨击和对紧张的人际关系的憎恶。当时社会的黑暗正如《秋夜》中所描述的:“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地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这就是当时的社会,真如“废弛的地狱”。然而,那些文人学士们还地粉饰太平,他们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上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他们正如“聪明人”一样喋喋的说着:“这实在令人同情,然而总会好起来的。”这些所谓的智者,放弃了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只是自欺欺人地编织着“天下太平”的迷梦,鲁迅对此很是悲愤。然而,青年们呢?鲁迅是相信青年的,然而青年们很平安,这种打击对鲁迅可是致命的――庸众是如何地做毫无意义的看客,做造物主的良民,文人学士是怎样的粉饰太平,鲁迅尚可接受,因为还有青年们,――然而青年们很平安。呜呼。真实的人世到底是怎样的呢?“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这才是真实的人世――“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这才是真实的人世――“没有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客,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正如鲁迅自己所说的:“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鲁迅是深味这人间的浓黑悲凉的。

无论是承担或者是复仇,鲁迅的反抗都不是单纯地破坏,而是建构一个形象――反抗者。《秋夜》中,“枣树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然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的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 “过客”和“影”拒绝一切有关永恒的假说或虚幻的未来,拒绝以消极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的选择首先通过拒绝来表达,“过客”拒绝布施,拒绝休息,拒绝回转去,影拒绝地狱,拒绝天堂,拒绝黄金世界,拒绝明暗之间。过客最终选择了只得走罢,影选择被黑暗沉没,死火选择烧完,而“我”或者以“无所为和沉默”来抗拒世界的冷漠,或者“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或者“以死亡似的眼光来鉴赏这路人的干枯,在复仇的快意中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枣树”,“叛逆的勇士”,“傻子”这些形象便与沉没在黑暗中的“影”,宁可烧完的“死火”,“只得走”的过客在现实和哲学上形成了联系,共同构成了一个形象:反抗者。

史铁生曾说过:“所谓宿命就是无奈,所以我说是在悲剧的背景中做喜剧的演出,你不承认这种悲剧的背景,你就是傻瓜;你不做这种悲剧的奋斗,你就是个懦夫。”鲁迅正是通过“抉心自食”在与虚无,黑暗,绝望的苦斗中,渐渐靠近了存在的真实,获得了存在意义上的“大欢喜”,“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参考文献:

[1]章衣萍.古庙杂谈(5)[N].京报副刊,1925.

[2]鲁迅.《野草》英文译本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3]鲁迅.致萧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4]周作人.周作人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5]史铁生.病隙碎笔[M].陕西:陕西教育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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