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树上的男爵》

时间:2022-09-10 07:30:03

在看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过程中,几次停下来,不是因为读不进或者不好看,而是对于好东西我往往都有这样的习惯,看完之后我不知何时还能重新拥有那样的感觉,总期望能将美好的东西霸占了,延长一些。这一点我似乎很好地继承了奶奶,吃饭的时候,早些时候,奶奶在过年收到儿女们送给她的礼物,她收着舍不得吃,直到有一天拿出来,发现已经过期,但问题是,她“屡教不改”,即便她看着过期的食品长吁短叹,甚至她过世的时候,还有一袋冰糖收在漆黑的稻米坛子里。

在树上生活到65岁的柯希莫逝世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他从12岁起倔犟地爬到树上,至死也没有踏过陆地半步,而他是这样离去的,“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热气球的)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子,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起初我想把柯希莫与铁皮鼓里的小奥斯卡做对比,都是年轻的孩子发现成人世界的虚伪虚荣,不可一世的骄傲,严肃的家长制作风,等,便用倔犟的方式对抗陆地文明,小奥斯卡是拒绝长大,柯希莫是拒绝下地,脾气都是比厕所里的石头还硬。但是后来发现柯希莫又并非要特立独行,如果说他在反抗,那也是带着入世的精神,是“为自己和为他人的”。在树上时他带领村民修水库,打海盗,扑火,到广场的树枝头讲故事瞎侃,并且死后,他的墓碑上也刻了这么一行字,“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据卡尔维诺在后记中所言,如果《树上的男爵》仅仅是写一个厌世者的故事,写一个人从人际关系,社会,政治等中逃脱的故事,那么就太肤浅了,他借助柯希莫,想说的是,“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一个人对于某些事桀骜不驯并不难,现实中到处有这样的活标本,学生不听家长、老师学业为重的劝告,公开地恋爱,亲嘴;家长工作时也会不听狗屁不通的领导意见,为了向南走,故意先向北然后从东面绕到南;老师还可以撕碎书本,教人拿起钢笔,在白纸上写下每个学生自己的教科书。但是一个坚持一辈子桀骜不驯的人却非常少见。为了尿布妥协,为了安全套妥协,为了电话费妥协,为了不流离失所妥协,为了免于恐惧而妥协,也为了不妥协而妥协。

因为我们习惯了“生活是门妥协的艺术”,若是越过雷池,便会像过街的老鼠。我们不能在夜晚放大声的音乐,不能在公共游泳池里撒尿,不能脚踩公园的花草,不能在圆桌会议上举手反对,不能在爱情的温床上叫得肆意欢畅,社会给我们贴上无数的禁令,并且显得如此义正词严。我们在规则下变得像绵羊般温顺,或者在皮鞭下瑟瑟发抖,而关键是,首先无论是出于道德,正义,这些规则都无可厚非,再次,我们安然享受着这些规则所带来的便利,比如不会在马路上被横冲直撞的车辆碾压得身首异处,不会在深沉的睡眠中被隔壁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吵得昏昏沉沉,不至在淫逸的叫嚣声中辗转难眠。如此看来,这些日趋精密化的规章制度实在是人类的福祉。

可是,我们心有不甘。像一头被关在铁笼里的野狼一般,无论如何疲软,挨了多少鞭子,心思始终向着广袤的草原或森林,像燃情岁月中的皮特说,我心永远在激荡,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人类的动物性在文明的熏陶下慢慢退守于想象的一隅:想象那近乎野蛮的放荡不羁,无拘无束。很少有人用外去的苦行生活,为物质挤破头皮的人群不是斯多葛的信徒。只是对于野蛮或肆意的天性之想象在间或出版的书本或文艺作品中还能瞥见端倪,如《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像到森林里去的大卫梭罗,像一群孩子用竹子做成的刀刺向任何入侵猎场的人。

我知道我这样写与卡尔维诺的主旨相去甚远,例证不妨看他在书中插写的一个改过自新的强盗,放下长枪,开始读书的故事。自忖读书或多或少象征了文明,强盗的野蛮在文明纸张的熏陶下,变得不再强,不再盗,而是捧起书本读得废寝忘食,最后被抓,在狱中依然惦记着那本未读完的书的结局。他因为声明远扬,甚至很多不是他作的案子,真正的作恶人也用他作为掩护的标签,最后被判绞刑,“当他的身体不再扭动时,人群走散了。柯希莫骑坐在吊着受绞刑者的那根树枝上,一直留到深夜。每当一只乌鸦飞来要啄食尸体的眼睛或鼻子时,柯希莫就会动帽子将它赶走”。这段含情脉脉的描述已经充分展示出了作者的立场。

我们的一次妥协往往恰恰是我们事事妥协的根源。放下屠刀并不能立地成佛,生活常常就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步就是全部,而且当过程与初衷不同,想退却往往是像被夹在蜂拥的上车的人群中,被推着向前的。就像故事中强盗被他的同伙逼迫继续为盗。

柯希莫在与这个大盗朋友交往过程中耳濡目染,也培养了读书的爱好,但是光读书没法满足他的欲望,他修筑水渠,教人防范森林大火,去广场与人闲聊,然后走了两天两夜去找自己的同类:一群被放逐在树上的西班牙贵族。在那里他初次品尝了人生或缺不得的爱情。且看初恋时的几段描写:

“你能摘下那朵玫瑰吗?”一朵玫瑰花攀缘在一棵树的顶梢上开放。

“可惜不能。”

“好,我来给您摘。”他走过去,拿着那朵玫瑰返回。

乌苏拉嫣然微笑,伸出手来……

“如果你肯系上这根绳子,我把您拉上去”。

“不……我害怕。”可是她在笑。……

“吓坏了吗?”

“没有。”可是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恋爱,小伙子幸福而又慌张,她愉快而豪不惊慌(对于姑娘们来说,没有意外发生的事情)。

不记得是谁说过,男人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在爱情面前,男人又岂是心智成熟的女人的对手。前两天跟一个印度人聊天,他说女人才是真正的manager,我玩笑接茬,“因为她能管理一个能管理全部的男人”(She can manage one man that can manage all),他瞧了瞧我,哈哈大笑。可是世界各地,初恋都大同小异,它们由于青涩,固执,不够圆润,被棒打鸳鸯,等等,很快结束,当这群西班牙贵族被赦免召回时,执着不下树的男爵没有妥协,乌苏拉要跟他一起留下,却又被强行拉走。这段短暂的,舒心的爱情以分道扬镳而告终,之后,男爵却传出无数风流韵事。有人说,男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真正的爱情,以后的都不过是逢场作戏,为满足男性那天生的征服与利比多蔓延的欲望。真假不论,这么说也并非在贬低男人,在后来柯希莫与薇莪拉相恋的时候,薇莪拉问,“你带过别的女人来过吗?”柯希莫迟疑,薇莪拉接着说,“如果你没有带来过,你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男人”。但是当柯希莫吞吞吐吐地说带来过一些的时候,他又挨了一记不折不扣的耳光,“你就是这样等我的吗?”

先不说男人多情,女人多变,再看后面一段隐晦的性描写,堪称出神入化,“薇莪拉犹如黄金和香蜜……他们相互认识了。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因为实际上他过去不了解自己。她认识了他和她自己,因为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爱情中,俩人往往是开始用“自我”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用“独特”叩启对方的心扉,但是,当彼此一旦靠近,双方又展开刀光剑影的同化战斗,不是我驯服了你,就是你驾驭了我。在书中薇莪拉与柯希莫曾就此展开过讨论:

薇莪拉:“你不认为爱情是绝对的献身,放弃自己……”

柯希莫:“如果不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就不可能有爱情。”

薇莪拉本来想说,”你是我想要的你“,可是话到嘴边却没说,而换成了,“那么,做一个孤独的你自己吧。”

柯希莫这句也没说心里想说的话,“可是这样一来,做我自己也没有意义了……”,而是,“既然你喜欢那那条爬虫”。

这里介绍一下,薇莪拉为了激起柯希莫的嫉妒,故意找两个海军军官插科打诨,“虽然在身后带着另外两个男人,那是为了表明她认为只有柯希莫才配做她的唯一的情人,她的一切不满和任性的言行只是要使他们的爱情不断增长则,永不停止热情的表露,她只是要把感情不断推进,不肯承认有一个极限”。

爱情,这个让无数人肝肠寸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卡尔维诺说它是和平与战争的集合体,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不管柯希莫如何矢志不渝,最终也赢不得一个完满的人生,没有爱情他还是残缺的,但某种意义上他又是完整的,至少是比我们这些自诩为完满的人要完满。人生始终要放弃一些,妥协一些,才能换得另外一些。在《东邪西毒》里,张曼玉坚持不将爱字说出口,坚持要对方先将那个爱字说出口,她以为自己赢了,但是当她对镜凝视,不得不带着迷离而失望的眼神,说,“原来我输了,在我最美好的年纪,我最中意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哭得后悔又哀伤。柯希莫非但哭了,甚至一度因为薇莪拉的离开而变成了“疯子”。

但是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带领人们捕捉肆意入侵的野狼。“越是坚决地躲进他的树枝里,越是感觉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的必要。”爱情终究不是人生的全部,我清晰地记得我之前倔犟,跟女友分手时说过的话,我有自己的爱好,除去爱情,我还会有很多乐趣。这话虽然不假,但是,毋庸置疑的也是,失去了爱情,生活中的乐趣无疑也减少了一部分,其中哀伤也罢,快乐也罢,终究是体验了才算真切。尤其是当一个人没有像柯希莫一样一辈子坚持不懈,执着追求的梦想,目标,没有能够让人拿出那股死磕的勇气时,当一个人甚至一辈子没有站在树顶,用不同的视角看看这个满目疮痍,但依然新鲜美好的世界时,该如何呢?

这个问题只有让我们这些每个脚踏大地,朝九晚五的两足动物自己琢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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