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内心的小孩对话

时间:2022-09-09 12:25:03

阿麦是我的学生中最为特殊的一个了。她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乡下人,乡下的野气滋养了阿麦特立独行的一面。这个从乡下的泥路走出来的女孩子将眼光投向了无限辽远的未来,所以她相信脚下总有路走。她不喜欢学校的那种充满功利的考试和排名——她喜欢安静地成长。

她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孩子。我能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成熟的狡黠,然而她从不流于世故,对人还蛮真诚。她那种狡黠其实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

阿麦的文字感觉极好,写出的文字全部是天然的内心流露,丝毫没有沾染学生“八股文”的老套路。她在文字里爱憎极其分明。

我喜欢她的文字,我将她所有的作文和给我的信笺长久地收藏了起来。

至今时间已过去十多年,当我翻看她的作文和书信时,仍能感受到她清澈的心灵滴答而出的声音……

在2002年我教阿麦时,她是班上的团支书。她个子高挑,是从城里转学到这里的。我们学校是一所农村寄宿制中学,条件很苦,她却坚持了下来。她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作文。她喜爱用黑色的水笔写字,字体娟秀小巧,有些字体因为太用力的缘故漫漶不清了。但是文字间却流淌着其他孩子所没有的纯净,她的文字清澈如小溪。

我在她每篇作文后都附上了长而热情的批语,同时在作文课上大加表扬她,还将她的作文推荐给校刊编辑部,校刊对她的作文篇篇刊用。(当然我是编辑之一。)

至今还记得她曾写过的几篇作文:

她在《秋天别来》一文中细腻地写出了一个女孩内心的忧伤。她写道:

“最后一片叶子飘了下来,我拾起它又抬头望了望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气。但我忽然想起了外婆,想起她对我说的话,当我再抬头看光秃秃的树枝时,也看到了高而远、纯静而明亮的天空,我想起了一种生命,一种被秋风撕碎了身体仍毅然挺立的顽强生命!外婆给我留下了最宝贵的东西——善待生命!凌冽的秋风永远吹不散我对外婆的思念,有着太多泪水和伤感的秋天,别来!”

我附上的评语这样写道:“读罢此文,老师内心满是惊喜:改了那么多的作文,老师满眼的疲倦与焦虑,但你的文章像蓝天之上的一缕轻飞的云朵,更像山涧清泉之中自由闲游的小鱼!让人心中充满清美之感。作文词句淡雅略带忧伤,华丽的语句之中饱含哲理,善待生命的主题呼之欲出,让我们更加珍爱生活。你有较高的语言表达天赋,以前,你竟没有觉察到?自信一些,老师相信你是优秀的!”

她在另一篇文章《倾听我内心》中写道:

“老师,其实很多时候,我很想找你谈谈,可我总是放不开,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心思太细腻太敏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会平静地看待很多事情,可实质上自己的心里真的很压抑。我不喜欢倾诉,也不喜欢让别人听我倾诉,更不喜欢别人的安慰,有时,我想告诉你,可当我真的想要找你说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从何处说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信任。

……说实话,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上初中以来,第一个注意到我的存在,第一个像待好学生一样对我,你包容了我的一切,可是被同学们看成是纵容,这样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然而她始终像个谜语一样让人捉摸不定,她从来不会特别投入地学习,更不会傻呆呆地去死记硬背知识。她喜欢自由不羁的生活,她认为学习只是她生活中一个极小的部分。这在成绩就是一切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她注定是个另类。

压抑久了的阿麦自然选择了逃离。初三的时候,她不堪忍受这里压抑的学习氛围,转学到了城里的中学。她曾给我写过一封长信,她在信中说:

“你所在的学校真是个好地方,在那里上学,仿佛与世隔绝,可以让人全心全意地只是学习,可正因如此,我越来越觉得没意思,好像我的生活中除了学习别无它有。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太爱学习的人,更是一个讨厌一成不变生活的人。即使我有再大的潜能,在那样的环境里也发挥不出来,只有让它沉默、永远掩埋,随之我对生活的热情也被掩埋。

想起在你手下‘当兵’的时光,真是快乐。在我刚踏进班门时,我就想:如果这里的生活如我所想象的一样郁闷的话,我就立马走人。不过幸好是你教我,每天听你幽默的演讲,看你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和你乱侃,便给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快乐。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三年级,生活像一湾死水,沉寂的我实在受不了,结果还是离开了。

在以后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东西可羁绊我,我将化作自由的风。双子座的人拥有捉摸不定的思想和性格,这是一个最自由的星座。所以我看不清自己,还好,你总是能洞察我的动向,我不至于迷失,对此我庆幸不已。正像你说的,我是候鸟,我的本性是迁徙……”

再后来,她没有上高中而是选择一所中专,在她毕业后,我们在QQ联系上了。我得知她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她不愿意被工作所累,更不愿意被规则束缚,她自由地在社会上闯荡,收获了很多犀利的思想,她也日渐深刻。

我从她的老师成了她要好的朋友。

2008年学校校刊创刊十周年,编辑部要编一组纪念文章,我想起了阿麦,当我将文章的要求发给她后,没过多久,她便给我发来一篇文章,题目是《用文字做我心灵的独白》,她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中学是在一个背井离乡的穷山僻壤里度过的,没完没了的学习……没完没了的努力……有时候看看远处一望无际的麦田,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但很多人都过这样的生活,我也只能这样过了。于是就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混日子……

其实留在那里的根本原因只是因为我的老师和《山海风》,现在想想如果不是这两种让我感觉到有激情的东西存在,或许我只会在那个地方停留几个月。其实老师也好,《山海风》也罢,都只是我年少的梦想,得到了最好的释放,所以再苦也不觉苦,反而很快乐。

记得老师曾说过,我的文字全靠感觉,和技巧没多大关系,正是因为他了解我,所以我才乐意把我的文字给他看,才乐意把心里的想法完整地展现给他。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这个在中学时期上作文课从来不交作业的人,开始慢慢地走出了我为自己画的圈。

我一直认为自己内心的文字就是自己的秘密,没有必要让任何一个人了解,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去打听探究。文字可以用娴熟或是生涩来评价,而一个人内心的感慨,是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评论的。这是一个人内心不留声色的过往,没有负荷的旅程。

而恰恰,我的老师懂得,所以他尊重了我,因为他的尊重,他保护了一个女孩年少轻狂却自恃凝重的自尊。所以这个孩子和这位老师都变得可爱起来。”

……

有一次阿麦请我吃饭,我们一起在一家烤鱼地摊边吃边聊,她一直不停地说着她的经历,她的苦涩,她的幸福,她的故事,她一股脑地道来,好像她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话似的。

她依然是从前的阿麦,依然那样尖锐与犀利,只不过时间和社会的阅历,让她多了一些深刻与优雅。她穿着一件米黄的T恤衫,素面朝天,自信自然。

她说:“这些话我从不对别人说,我至今没有什么密友,我不肯相信一个连我都不认可的人。”

她说她刚从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中走出来,在爱已成往事,她孤苦无依之时,她的母亲又病倒了,她母亲动手术需要14万元。她一个弱女孩儿一夜未睡,借了将近10万。

她今年24岁,欠别人10多万的外债。

她说:“我曾经14天没有睡着觉,天天只喝水,一下子瘦了20多斤!连医生都不敢相信,我一连在医院输液很久。我能挺过来只用一个字形容就是:熬!我熬过去了,就行了!我只要能好好地活着,什么也不怕!钱和工作不算什么,只要有生命我能够做到一切!我要笑着好好活下去!”

我欣赏阿麦的这种人生态度,我知道此时我不能安慰她,我也没有词汇可说了,她已经超越了自我,在纷乱的江湖中,孑然一身,看似微笑满面,其实内心依然脆弱。她还年轻,年轻得不知道害怕,她骨子里依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然而她要面对一切压力和苦涩的经历。

她在一家服饰连锁店上班,每天经手的人民币上百万,她没有害怕出错,也从不担心自己干不好。她是一个刚强的女孩子,她的刚强让人无形中忽略了她的柔软。她的内心丰富,她在上学时,喜读周国平散文,喜看几米的绘本。她的阅读面很宽泛,她几乎无书不读,竟看过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和《希勒特传》。她的精神发育其实是早熟的。

有这样的学生,我很自豪。因为她一直都在努力改善自己的生命质量,这样苦也美好,幸福也美好了!

那次她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不是她妈妈的亲生孩子。小时候,她妈妈不怎么亲她,她妈妈从来没有给她梳过头,她也从来没有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在妈妈怀里撒过娇。她来到城里的家时已经四五岁了。之前,她一直在乡下老家居住。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亲生母亲是谁,我亦没有追问。她如果不说,我绝对不会好奇地探寻,我只倾听。如果她愿意一直说下去,我愿意一直安静地听。

她童年曾经受过的那些创伤,一直在影响着她,让她不敢相信身边的人,所以她的特立独行和自由不羁都是在让自己强大起来。

台湾清华大学教授彭明辉在他的著作《生命是长期而持续的积累》中写道:“生命是一种长期而持续的累积过程,绝不会因为单一的事件而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也不会因为单一的事件而救了一个人的一生。我们该得的,迟早会得到;我们不该得的,即使侥幸巧取也不可能长久保有。”

阿麦依靠自己长期而持续的累积,慢慢学会了等待和耐心。她开始同自己内心的小孩对话,她将自己童年中遇到的孤独、恐惧、痛苦、纵、被厌弃、缺少爱与温暖,用时间和爱慢慢治愈。

美国心理学家金伯利·罗斯和弗雷达·弗兰德曼博士合著的书籍《和内心的小孩对话》中有一句话,让我看到了阿麦复杂性格的形成原因。

书中这样写道:“拥有不理想的童年,其实你并不孤单。许多父母因其自身的人格障碍而把自己的欲望强加到孩子身上,导致孩子的各类生理和心理需求得不到满足,在很小的年纪就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对于外界事物感到害怕恐慌,产生童年的阴影……

有许多和他们有相似经历的人正在和他们一起感受着迷惑、挫败或痛苦,如果他们学习应对、不断成长,情况就会不断地得到改善。”

所以我一直不相信有问题学生,是问题家长和问题老师制造了问题,所以学生的一切问题都是有根源的。倘若溯本求源,疏导童年甚至此时的创伤,兴许世上不会有那么多悲哀的孩子吧!

阿麦用成长的缓慢节律不断地改善着自己的内心创伤。那些来自童年孩提时代所经受的创伤在慢慢地消褪,正像她说的那样,她是只候鸟,她在迁徙中不断变幻着她的人生色彩,只不过她会努力让这些色彩涂抹得明亮温暖起来。

之后的一个初夏,我在街上遇到了阿麦,一个男孩子骑着电车,带着她。她幸福地依靠在那个男孩的背后。

她看到了我,兴奋地跳下车,同我打招呼。并向我介绍说这个男孩子就是她的爱人,他们已经结了婚。

闲聊了几句,阿麦要赶时间,没有久留,她坐上车,渐渐消失在满街金合欢的树影里。金合欢绯红的花儿宛若阿麦红红的笑容。

阿麦与内心的小孩对话,逐渐走出了童年的影响,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然而我们生活中还有很多像阿麦那样的孩子,童年经受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创伤,如何治愈他们的童年创伤,我想这可不是教育能够做到的——教育有时候也有其局限和无奈之处。

我们能够做到的,可能只有改善他们或她们的状态而已。

(作者单位:河南漯河市舞阳县辛安镇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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