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禽流感频袭

时间:2022-09-09 07:59:40

短短三天里,中国晋鲁湘再报告三起人禽流感疫情。卫生部部长陈竺直言:“人禽流感防控工作形势十分严峻”

《财经》记者 徐超 罗昌平 张瑞丹

1月20日,在位于山西省省会太原市郊区的第四人民医院(太原市结核病医院)隔离区病房B区,年仅两岁的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患者彭初(化名),度过了她在这家医院的第四天。

虽然仍未脱离危险期,但彭初的整体情况已有所好转。这天晚上,她和同在B区被隔离却无法相见的姥爷贺汉勇,终于通上了电话。“姥爷,我想你。”当贺汉勇听到他一手带大的彭初说出这句话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此时,在千里之外的湖南省长沙市长沙县星沙工业区,她的父亲彭志文也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太原的信息。

对于这位普通的中年男子,几乎一夜之间,整个家庭就遭遇了灭顶之灾:之前的1月7日,因为“重症肺炎”,他失去了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妻子贺文梅;如今,他告诉《财经》记者,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能够保住”。如果1月17日被确诊的彭初能够最终脱离危险,她将成为中国到目前为止已经确诊的34名人禽流感患者中,第11个幸运儿。

1月18日,山东省卫生厅发出通报称,济南市一名27岁的妇女被确诊感染人禽流感,并于1月17日不幸死亡;1月19日,16岁的贵州籍男孩吴育里在湖南省怀化市第一人民医院被诊断出人禽流感,虽经全力抢救,但仍于1月20日早上8时10分去世。之前,1月5日,原住在北京朝阳区的19岁女孩黄燕清,也因人禽流感去世(参见《财经》2009年第2期“人禽流感再袭京城”)。

进入2009年,不到20天的时间,中国已先后确认四起人禽流感病例。而2008年全年,中国仅有三人感染禽流感。

1月20日,中国卫生部专门召开人禽流感防控电视电话会议,卫生部部长陈竺在讲话中直言:“人禽流感防控工作形势十分严峻。”

贺文梅之死

从长沙火车站驱车向东大约20公里,是隶属于长沙市长沙县的星沙工业区。担任湖南桔洲汽车制造有限公司销售经理的彭志文,有一个销售点就位于这个园区内。

对于这位地地道道的长沙汉子而言,灾难来得实在是过于突然。此前,他是一个有房有车的典型中产者。除了小女儿彭初,他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妻子贺文梅还有孕在身,去年底前,和小女儿住在山西孝义市梧桐镇前营村的娘家。直到2008年12月20日凌晨,她才带着彭初返回长沙。

第二天,12月21日中午,彭志文的堂妹请贺文梅母女俩一起吃饭,算是接风,地点就在其经营鸡鸭生意的星沙镇灰埠农贸市场的摊位前。彭志文清楚地记得,那天中午堂妹一共做了六个菜,其中就有一只完整的土鸡。妻子和女儿当时都没有参与准备饭菜,也未直接接触禽类。

由于饭桌距离摊位只有五六米,气味不好,有些反胃的贺文梅并没有吃下太多东西。彭初因为爱吃零食,饭菜吃得也不多。不过,她们都多少吃了点鸡肉。

2008年12月29日,贺文梅告诉丈夫,她的胃口有些不好;次日,更是出现了白天发烧、晚上咳嗽的症状。12月31日,彭志文带着妻子来到位于星沙二区的一家私人诊所。

在这家诊所,贺共计输了三瓶液,一直持续到2009年元旦当天。但彭志文告诉《财经》记者,输液的效果并不好,妻子从二楼的家里下去,感觉腿脚无力,“甚至有些虚脱的迹象”。

这家诊所的一名医生告诉《财经》记者,贺文梅当时暂时退烧,但到了第三天病情仍未见根本性好转。考虑到她有身孕,1月2日,该诊所建议转往比较专业的长沙县妇幼儿童医院。1月4日,彭志文采纳了上述提议,带着妻子前往长沙县妇幼儿童医院就诊。彭志文回忆说,在该医院,医生既未对贺文梅进行肺部检查,也未要求拍片,只是继续输液。1月5日下午,贺文梅正式住院。但由于病情严重,1月6日凌晨1时许,应长沙县妇幼儿童医院的要求,贺文梅被迅速转入长沙最好的医院之一湘雅医院。

此时的贺文梅,神志仍然清醒,不仅能下床走路,甚至还能自己上厕所。但之后,病情却迅速恶化;1月7日中午12点59分,贺文梅去世。

湘雅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称:重症肺炎ARDS,医学检查显示肺部紧迫综合症。

1月9日11点,在死亡不到两天之后,贺文梅的遗体被火化,没有任何解剖。殡仪馆上面的死亡说明,亦是“肺炎死亡”。

祸不单行

彭志文没有料到,对于这个家庭而言,噩梦还远未结束。

早在1月7日凌晨,彭初就开始出现发烧的症状。但当时妻子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彭志文没有太放在心里,只是在附近的一家药店买了点退烧药了事。在贺文梅去世之后,1月11日,彭初和姥爷贺汉勇以及姥姥一起,回到山西孝义前营村。

彭初的舅舅贺瑞告诉《财经》记者,当天中午回到前营村时,这个两岁的女孩发烧得很厉害。1月13日,彭初开始在村里的诊所接受输液。

到了1月14日,彭初的病情继续恶化。当天下午,她被送往孝义市人民医院。拍了片子后,医院建议立即转送汾阳医院。因为病情严重,汾阳医院又建议直接把彭初送到太原。1月14日晚上6时许,彭初正式转入太原市儿童医院。刚刚安顿好妻子后事的彭志文,接到电话后,也在当晚坐飞机匆匆赶往太原。1月15日11时,山西省应急专家组在会诊之后认为,不能排除彭初为禽流感疫情的可能性,于是上报卫生部。

彭志文回忆说,山西省太原市杏花岭区疾控中心曾向长沙方面发了一份传真,认定彭初为疑似禽流感患者,并要求检测跟彭初密切接触过的所有人。

1月17日,在彭初被转往太原市第四人民医院、并被公开确认为人禽流感患者的当天,彭志文又返回了长沙。此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鉴于女儿和妻子的症状是如此的相似,很可能妻子贺文梅并非死于重症肺炎,而同样是死于禽流感。

香港大学医学院微生物学系教授管轶对《财经》记者表示,从这位母亲的症状,以及母女俩的发病时间看,不排除母亲传染给女儿的可能性。

遗憾的是,贺文梅已经在未做任何解剖的情况下火化。湖南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生告诉《财经》记者,对于贺文梅是否也因为禽流感而死亡,“只能成为一桩‘无头案’,最终很可能不了了之”。

1月20日下午,在长沙县妇幼儿童医院,门诊及办公室均不愿意接受《财经》记者采访,并表示对贺文梅的事情不知情。

在湘雅医院办公室,值班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湘雅医院还是首次处理疑似人禽流感案例,当时是作为肺炎诊断的,“我们认为自己尽力了”。

经过连续几天的抢救,尤其是在注射北京科兴公司提供的人用禽流感疫苗志愿者血清之后,彭初的病情已经渐趋稳定,生还的希望开始显现。

山东第一疫

在家住济南市槐荫区荣祥花园小区的朱伟(化名)看来,她的妻子张雪(化名),山东省首个被确诊的人禽流感患者,在生命的最后十多天中所走过的历程,充满着难以言传的曲折和无奈。

但无论过程如何,悲剧性的结局却已经铸成:他不满两岁的女儿,于1月17日永远地失去了27岁的母亲。在这之前,两人都遭遇失业。但依靠在距离小区三四里外的一个夜市做麻辣烫生意,整个家庭生活还能维持。朱伟告诉《财经》记者,每天为了做生意,他们从七里铺农贸市场采购丸子和蔬菜,其中包括鸭血。

1月5日,张雪开始出现食欲不振、失眠,同时还伴随着发烧症状。三天之后,1月8日,由于头疼得厉害,她在丈夫的陪同下,前往距离小区最近的社区医院就诊。但连续两天输液后,和贺文梅、彭初一样,张雪的体温却不见下降。朱带着妻子来到济南市立第五医院。验血之后,朱被告知除了白细胞含量偏低,无其他问题,建议继续输液。到了次日(11日)上午,看到妻子高烧仍然不退,朱伟再次做出转院的决定。这次的去向是当地最好的医院――山东省立医院。

又输了一天液,妻子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1月12日,朱伟要求给妻子拍片做胸透。朱伟对《财经》记者回忆说,当时专门门诊的医生说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疗。于是开了一些药,并继续输液。

之后几天,在朱伟的记忆中是灰色的:由于床位紧张,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力不从心的妻子,不得不在急诊门诊、轮椅甚至木板床上辗转;直到1月15日下午3时,才得以转入呼吸内科33号病床。

到了1月16日,朱伟发现妻子非但高烧未退,呼吸也越来越困难。鉴于医院迟迟未能给出诊断结果,他正式提出了转院的申请。几经交涉,在朱伟答应签署自动出院协议书,并结清所有费用的前提下,张雪获准出院。1月17日凌晨2时,朱伟终于和妻子一起坐上通过120联系来的救护车,踏上前往北京之路。

朱伟对《财经》记者表示,按照计划,他想把妻子送到北京协和医院、301医院或者朝阳医院求医。当时他已经意识到,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然而,当救护车到达距离北京还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河北保定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终止了朱伟所有的计划:张雪已经被确认患了高致病性禽流感,必须返回济南。而就在他随身携带的山东省立医院出具的诊断结果上,还赫然写着“排除非典和禽流感”的字样。

返回济南后,张雪被送进济南市传染病医院。虽经全力抢救,但为时已晚。当天下午6时40分,她最终撒手人寰。

《财经》记者也曾多方设法采访山东省立医院以及济南传染病医院,都被谢绝。

“短板”仍堪忧

1月19日,中国国家流感中心主任舒跃龙在北京表示,从目前的情况看,中国今年以来出现的人禽流感病例分布在不同省份,呈现高度散发态势。但由于在患者身上发现的H5N1病毒,并没有与人流感病毒发生重配,即仍不具备在人际之间传播的能力,因此并没有大规模爆发的可能性。

但是,这些散发的病例所留下的经验和教训,仍应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

在过去几年中,中国已经从硬件到制度上,建立了一整套堪称完备的应对包括人禽流感在内的突发疫情的体系。不过,从已经发生的几起疫情的实际应对过程来看,现实和理想之间仍有不小的差距。

早在2005年,湖南湘潭县12岁的女孩贺茵之死,就被怀疑可能是人禽流感导致。可惜当时没有标本留下,遂成一桩无解“公案”(参见《财经》2005年第22期“湖南疫区:贺茵之死”)。

湖南省卫生厅一位副厅级官员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目前已经要求省内的各医疗机构,根据卫生部新版《人禽流感诊疗方案》进行部署,但湖南乡镇、县两级,甚至包括部分省里的三甲医院,人禽流感的诊疗水平仍有待提高。大多数医院无论在能力上还是意识上,都还存在明显差距。他承认:“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救治的措施及应急方案,仍存在不到位的情况。”这次状况,不仅在湖南,实际上在全国都有普遍性。

前述湖南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对《财经》记者坦言,目前的防治体系在实际运作中仍存在很大问题,尤其是地方的反应往往会“相对比较保守”。据说,在禽流感疫情曝光之后,湖南省一位分管副省长还特意提醒,“现在是年关,稳定压倒一切,一定要注意影响。”毕竟,一旦疫情公开,往往会对地方造成不小的现实冲击。以中国最大的家禽养殖和出口大省山东为例,因突发疫情,从1月17日起,济南当地最大的农贸市场――段店农贸市场,十多家从事生鲜鸡鸭的商铺都被强制关闭。

正因如此,《财经》记者注意到,无论是山西、山东和湖南,当地政府对于人禽流感的消息都处理得颇为低调。仅从短短的信息通报中,公众无从得知患者具体的染病原因,更不知如何有针对性地加以借鉴并从中汲取教训。

“隐形”家禽疫情

同样值得忧虑的,仍然是在这几起人禽流感事件背后,其传染源家禽的疫情始终无踪可寻。

长沙县卫生局一位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中国农业部、湖南省农业厅、长沙市及长沙县四级部门一起对灰埠农贸市场进行了疫情监测排查,结论是:从2008年12月以来,并未发生异常的家禽死亡情况。

随后,上述部门又对长沙市最大的三家家禽批发市场和养殖场户,乃至扩大到长沙上述三个批发市场的主要源头――45个乡镇,42个养殖场,均称没有发现家禽发病情况。

在山东济南及周边,据《财经》记者了解,同样未发现有家禽疫情。实际上,饲养量占到中国的六分之一、出口量几乎占到全国半壁江山的山东,此前从未有过家禽H5N1疫情暴发的报道。

然而,不断暴发的人禽流感疫情,表明中国的动物疫情并未因强制性免疫就彻底消失,而是变得更加“隐性化”。毕竟,目前中国已发现的人禽流感病例还都是禽源的,即都可以追溯到家禽身上的H5N1病毒。

中国近年来在家禽中推行的禽流感强制免疫政策,为控制家禽疫情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隐形家禽疫情潜在的临床健康威胁可能更加巨大。大量携带着H5N1病毒的临床健康家禽,其跨区域流通更加难以监控;而大范围的频繁流通,使得病毒也有了更大的可能变异空间。

《财经》记者在各地调查发现,大部分从事活禽交易的农贸市场,卫生条件都非常恶劣,有些还位于人口稠密的居民区,使病毒很容易找到通往人类的“出口”。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一位专家对《财经》记者坦言,在家禽饲养中抗生素的滥用,以及家禽养殖空间的狭窄,都打破了原有的生物平衡,使人类也不得不面临额外的风险。

“现在很多养殖场中,每只鸡鸭的生活面积不到1平方米;距离那么近,也客观上加速了病毒的传染性,使得病原体传染性更高。”他警告说。

许多专家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都认为,在目前的态势下,真正从源头上遏制疫情的蔓延和其所带来的威胁,仍然任重道远。当务之急,除了要进一步加强对家禽疫情的监控和评估,打通管“人禽流感”的卫生部和管“动物禽流感”的农业部之间沟通的管道,还需要对现有家禽养殖业的发展模式进行彻底的反思。■

本刊记者李虎军、陈中小路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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