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如绘 赋笔娓娓

时间:2022-09-09 05:53:29

摘 要:以赋为词是柳永词的典型特征,在词的创作中巧妙地使用赋手法是他留给后世词人的一条宝贵的创作经验,以其《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词而言,柳永词中的赋手法主要表现在描写景物铺陈工致、抒感婉转细腻、布局章法自然合理等方面。

关键词:柳永 词 以赋为词 赋手法

柳永是宋代第一个大量制作长调慢词的专业词人。他之所以能把简短的小令之词推向长调慢词,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词创作中娴熟地使用了赋的手法。这也是他留给后世词人的一条最为宝贵的创作经验。蔡嵩云《柯亭词论》在讨论周邦彦词时就提出“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的观点,把周邦彦词的创作渊源追溯到柳永,并把赋手法视为柳永词作的典型特征。柳永词中的赋手法即以赋为词,就是把《诗经》和赋文中具有代表性的艺术表现手法引入到词的创作中。具体以柳永著名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词而论,柳永词作中的赋手法主要体现在描写景物注重铺陈渲染、抒感婉转细腻和安排层次细密精巧等方面。下面就从该词入手对柳永词中的赋手法进行简单分析。全词为: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提出赋文的创作就是要描绘具体景物,要铺排辞藻文采,“写物图貌,蔚似雕画”,以抒发感情传达理思。柳永词在景物描写方面可谓尽得了其中真髓,其对笔下的山村水驿、城镇市集、江川峰峦无不极尽刻画穷极渲染,务以刻红镂翠、穷形尽相而动人心魄。据传其《望海潮·东南形胜》词专咏杭州之奇丽盛景、稠密人烟、富庶繁华,引得金国之主完颜亮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其刻画描摹景物技巧之高妙动人由此可见一斑。以这首《八声甘州》词而言,其景物描绘之工巧亦非同一般。词起“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仅写秋雨,而以“潇潇”“暮”“洒”“洗”“一番”等词修饰之:《诗经·风雨》云“风雨潇潇”,“潇潇”既可见风雨轻细零落之势,也可闻其淅沥飘洒之声,更使人油然而生清冷孤寂之秋意;再以“暮”写潇潇之秋雨,则暮色苍茫、暮意凄迷之感更深矣;继而以“洒”饰潇潇暮雨,“洒”与“落”意思相似而情态有别,“落”有人工拙重刻意之感,难显秋雨经自然造化随意点染轻灵缥缈之意;又以“洗”写秋雨涤清万类污浊尘垢,天地澄澈如洗之爽净情状;又以“一番”来强化此雨的独特动人。经词人如此步步铺叙层层渲染,这场迷离秋雨便如在读者眼前眉间,更如在耳畔心田了。

这首词中,最为人称道的还并非这几句,而是后面的部分。宋人赵令畤《侯鲭录》载:“东坡云,世言柳耆卿词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不减唐人高处。”中国自古有诗尊词卑之说,而苏轼此论把词提到了与诗一般的高度,显示出对柳永该词极大的激赏之意。苏轼所论及之句子乃承接前面之“潇潇暮雨”而来,由“渐”字领起,展示了时间进程上的变化,同时也开启了新的景物描写层次和意境层次,其中描写到“风”“关河”“楼”等景象。写风则以“霜”“凄”“紧”修饰,“霜”见秋风予人肌肤凉爽之触感,“凄”见秋风给人内心凄凉之情绪,“紧”则既让人觉察秋风逐渐猛烈之态势,又使人知悉秋意陡增之感觉。写山河则以“冷”以“落”,词人与心中之山河同凄凉共寥落,天地山川无处不沾染着词人心中的羁旅愁绪,或者说,辽阔山河无不牵动着词人的漂泊情思。写楼则既以“残照”又以“当”,萧瑟西风、如血残阳笼罩着游子登临送目之高楼,衰飒之意、苍凉之感已是满纸淋漓。短短三句,字字为眼前景,又字字带胸中情,造语典雅,景象阔大,气韵涌动,意境恢弘,难怪清代学者刘体仁以为这几句可与敕勒之歌相媲美了。

柳永词不仅摹绘景物工致生动,更以写情细腻委婉著称。清人王世贞《艺苑卮言》载:“学诗者必分其义。如赋、比、兴,古今论者多矣,惟河南李仲蒙之说最善。其言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其中认为赋不仅是写景状物的方法,而更是一种通过写景状物来传达情思意绪的艺术表现手法。柳永词较好地吸收了这种创作手法。《八声甘州》词上片明明已写词人登楼远目,而下片换头却发出“不忍登高临远”之感叹,内心理智提醒词人“楼高莫近危阑倚”,而深沉的思归情绪却促使其情不自禁登楼望乡,内心理智提醒词人登高会让自己归思难收,而身不由己的登楼远眺却已让自己归思缠绕了。内心的理智是词人对思归之情的强行压抑,而登楼行动却是词人对思归之情的有意释放,在这看似矛盾的压抑与释放之间,词人对思乡之情的书写变得无比婉转深沉。如果说“不忍登高临远”是柳永从反面着笔来含蓄地抒发思归情愫,那么接着的“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则是词人从正面直接表达自己的漂泊之感。“年来”写离乡时间之漫长,“苦”写漂泊异地之体验感触,为何流落异乡,为何长期不归,是扪心自问,是追问天地,亦是词人在叩问命运,这声声发问如洪钟大吕,存在着一股直击人心之力量。而“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则是借用南朝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句,又化用唐代温庭筠《忆江南》词“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之语,而不着斧凿痕迹。而且谢、温之语写实,柳永之词以虚写实,想象出佳人,从对面落笔,明写佳人思念自己,暗写自己思念佳人,明写佳人深情颙望,暗写自己情思缠绵,明写佳人误识归舟,暗写自己惆怅遗憾,词人的怀人之情从而曲折地流露出来。词人接着对面料想之笔,发出“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的感慨,这既是对前面佳人误识归舟的回应,又是对现实处境的正面描写,脱口而出却情深意长。整个下片纯是写情,思归之情、漂泊之痛、怀人之苦……万般愁苦纷至沓来,词人将诸般情感从反面、正面、对面细细剖白,深情款款,婉婉转转,沉挚万分。

文章要能铺叙绵延舒展委婉,其内里必有井然之情意脉络与严密之结构层次,不然,即使雕绘满眼也难成杰作。《文心雕龙·诠赋》亦云:“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其中把能有统摄全篇之主旨本质看作“立赋之大体”,从文章形式而言,则是强调文章应有贯穿全文之脉络与完整合理之层次。柳永《八声甘州》词之所以传诵不衰与其严谨的结构和合理的层次有密切的关系。以全词结构言之,上片为描绘清秋江雨之景,下片为抒发羁旅怀人之情,全词由景写情,触景生情,结构合理又层次分明,脉络清晰又前后一贯。以各片层次言之,上片用“对”字领起,以示全片所写为词人登楼所见之景物,而其中“渐”“是处”“唯有”等词的使用,使全片景物既有了时间层次上的变化,又有了范围、对象上的不同,整个上片景物铺陈敷衍又变化多姿,既有全景描摹又有细部点染;下片用“不忍”换头,承上片面对之景物而生下片“不忍”之情思,其间“叹”“想”“争知”等词的使用,使全片的抒情角度发生了从“我”到“佳人”又到“我”的多次变化,情感变化辗转迁回却又章法不苟。周济曾说:“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今以《八声甘州》词试之,确为抓住了柳永词结构层次特色的中肯之言。

《八声甘州》词是柳永词中长调慢词的代表性作品,也是柳永羁旅行役的经典性作品,综观全词,描写景物铺陈工致,抒感婉转细腻,布局章法自然合理,集中地体现了柳永以赋为词的创作特点。清人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于自然”的评价,可以说是对柳永词赋手法的精辟概括。

参考文献:

[1]胡传志,袁茹解评.柳永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2]褚斌杰著,于迎春编选.褚斌杰文选[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蔡嵩云.柯亭词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6.

(沙振坤 云南省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678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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