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 第7期

时间:2022-09-09 03:37:18

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喜欢和喜欢却也有所不同。

对空晴而言,这两者便是小哥哥和沈常夏间的全部差异,数学上定义的被包含关系。

苏空晴第一次见沈常夏是在前襟弄得脏脏,脸上挂鼻水的六岁。也或者并没有形容得那样糟糕,或者小时候的空晴就衣着干净,行为得体。然后。当常夏回忆起第一个夏天的事情,便会理所当然地称她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

但,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三舅舅家的老相册里记录了那一年的空晴,站在一片金黄色的茅草上,手里紧紧攥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芦芒,身后远处是风绿色的广袤平原,一架洁净的风车自远处无预兆地刺入蔚蓝低矮的晴空。穿背带裤的小女孩硬巴巴站在镜头前,紧锁了眉头,一副疏释不开的模样,黑得发亮的眼睛前翳着沉重的阳光,嘴巴不自然地拧出来,这个样子,别说是可爱,看起来简直凶险。

所以,关于记忆不清的,自己六岁时形象的幻想,似乎算是就此破裂了。

空晴于是叹一口气,无奈着静淡的笑容揉一揉鼻梁。把相册翻到转页。同样是透明无云的天空,如骨头般洁白的高大风车,金黄得几乎闪亮的茅草捆扎成堆,上面坐一个穿橘红毛衣的少年,十指交叉着套住右边的膝盖。微抬起下巴脸正对着镜头,完整地曝在光线里。斜斜地咧着嘴,露出整齐的牙齿。也因为笑容的缘故,平直的眉毛显得高低不齐,眼睛弯弯地眯成月牙的形状,脸还有点圆,略显出发育期前女孩子似的柔和。除此之外,有风把男孩的短发翻涌进浅淡的空气里,看上去仿佛是某个技艺卓绝的画家,以风和日丽为主题,特意描绘出的美好。

“啊,那张照片啊。”三舅舅突然从左边的厢室推门进来,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书桌前空晴拄着腮,对着相册发呆。冬日正午的阳光自窗口汹涌而下,好像要把这一场景湮没了似的。“好多年前了,是在新疆拍的吧。”

“不太记得了,不过,大概是这样。”

“这小子。”老人无端地嗤笑一声,从空晴那里接过了相册,拿远一点,隔着老花眼镜,看得有些吃力,良久,空晴这边听见脉络不太清晰的声音问起,“那会儿是几岁来着?”

“那会儿我大概6岁,小哥哥大我7岁,应该有13岁吧。”

“哦,是了,是了。那年我们第一次到新疆玩,两个小子带着你到处跑……我记得有一次你和常夏钻到旧水管里,天黑了也没找着,你舅妈都急哭了。最后还是春水找着你们的,两个人玩累了在水管里睡着了。”到这里微微叹出口气,“小子们,很喜欢你啊。”

空晴定住了脸上的笑容,无所适从了一阵又重新展开,

“……会有这样的事吗?我当时年纪太小。都没什么印象了。”

三舅舅抬头,灰暗的眼睛正对上空晴的,打量似的停留半晌,继而像是思虑得到回应般无声地“哦”了一下,把相册递回给空晴,“倒也是,怎么可能记得住。人一老就爱这样,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招人嫌,刚前阵子说过你舅妈,结果啊,落我这儿也是一样。”

“怎么会……”连自已都觉得这样的说辞未免太过搪塞敷衍,空晴蓦地停了口不再说什么,眼睛转到相册半旧封面上,然后抬头,松了先前咬紧的嘴唇,“但是,就算是我们,也都老了啊……连慕河都这么大了。”

“……是啊。”老人踌躇一阵转过身去,到门边又想起什么,“对了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我吗?已经32了。”

32岁,再加上7岁的话,常夏今年也该39岁了,空晴手握着相册目送老人离开,然后低头用小指将侧落下来的头发挑到耳后。

39岁,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终究老了。

而先前说的全然没有印象,大概也算不得真的。只是纪念与缅怀的目光不同罢了,比起大人们的宽阔视线,六岁孩童的自然简单纯粹许多。

六岁时第一次见常夏,季节好像是夏天,却并不是正规意义上初次见面的场景。只是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身边许久了。

而关于那一年,印象最深的场景,定格在了仲夏夜里被他牵出去看星星的回忆,草浪习习的平原,凉凉的夜风,沐着黛蓝色的洁净空气,小哥哥被渐深的夜色染得只剩了一片衣服的新白。然后头顶是几乎下坠的,宽广而明亮的银河。它当真像在夜幕下流动似的,点缀着熠熠耀耀的、璀璨的星辰,自遥远的平原尽头。缓缓向天空扩散开来。

苏空晴被小哥哥牵着手,微张着嘴凝望夜空,良久地吸一下鼻子,哇哇大哭起来。即便往后诸多回忆,即便太过漫长的时间里,再也不曾见到那样美丽的银河。空晴却全然地忘记了当时哭泣的理由,连想象的答案也没有。

大概是恐惧呢,六五岁小小的孩童和广袤无垠的大地。也可能只是呆得太久急于回家……如是想着便不禁疑惑起那样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生过。那些我们已然模糊遗忘了的记忆,我们该如何确信它是真的存在过呢。

就像在父辈口中听到的那些,陌生得全然不具印象的往事时那样。

就像是听到了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那样。

但当时似乎确实是哭了,小哥哥低头躬了身。慌忙地哄一阵,在不见成效后像是突然有了主意,咬一下嘴唇把空晴丢开就跑,迈几步后又想起来似的回来,拉了她的手一起,在草海翻涌的平原上,像被什么追赶似的狂奔起来。大风猎猎,越来越沉重的呼吸阻塞了空晴的啜泣,小哥哥的背影在前面,渐渐地大笑出声来。

最后在公路边的小卖部买了支双棒冰棍,一人一半坐在门口的凉椅上吃着,虫声阵阵,明晃晃的白炽灯被不断靠近的飞蛾撞出啪啪的声响。

“小鬼头,不就想骗东西吃嘛。”

恍恍惚惚。光线声音蒙昧不清。常夏翘起腿,一只手展开靠在凉椅背上,用吃完的棒冰棍点一下空晴的额头,以略显得意的语调和装大人气的表情说的这句话,是告别童年后的空晴脑中残留的对他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印象。

沈春水和沈常夏,大哥哥和小哥哥,后来据三舅舅说,这原就是空晴爸爸给取的名字。再转脸问父亲,他似乎也无不显出得意,“当年你爸我啊,在镇上也算是有名的知识分子。你大哥哥出生那会儿,我还在跟你妈说对象,实在算不得自家人,但是你三舅偏要我给小子取名,说是要借我给小子以后读书长长灵气。其实也是为了帮我,你爸那会儿到底是穷书生,你姥姥才舍不得把你妈送过门儿跟我受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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