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茨山下的德国往事

时间:2022-09-06 10:38:42

布伦瑞克在哈茨山的北面,从德国地图上看,它仿佛正处于心脏部分

哈茨山这一带,我来过几次。

许多德国人到这里,大都为了滑雪或者徒步;也可能,他们是海涅的仰慕者,熟读《哈茨山游记》,心里念着他的“日光作响,野花跳舞”。

而我呢,却只是为了拜访老友。

重访“狮子王”城

日落前,我从柏林那边坐车过来。

布伦瑞克在哈茨山的北面,从德国地图上看,它仿佛正处于心脏部分,历史上著名的“狮子王”海因里希二世因为热爱这座城市,便把它作为自己的行宫所在。其实,这是个不怎么大的地方,与那些辉煌的城市比起来,更算不得名声显赫,乃至有一次,在什么地方遇着了个德国人,说自己是从布伦瑞克来的。

“你可能没听说过它……”他抱歉地耸耸肩。

“不,”我说,“我去过几次,它有五个中心老广场,那些石硌路对女人的高跟鞋来说,简直要命。”

记得有一年,路兹和玛伦带我去逛圣诞集市,许多人排队买好吃的炒杏仁,裹了糖和肉桂粉,严谨的北德售货员,一纸包一纸包地过磅,分毫不差。

路兹说,像他这样经过二战的孩子,小时候这些东西全没有,现在老了,见着了还是会没命似地吃个够,仿佛永远也弥补不了过去的缺失。

还有一年,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哈茨山里徒步。那里长满了枞树,传说中,是女巫们聚居的地方,四月的最后一天,烧掉纸做的或者稻草扎的女巫,她们就会咆哮着飞到别处去,把哈茨山让给夏天的女神,然后“麦穗儿绿,麦茬儿黄”。

在路兹小时候,他从没觉得这样的传说有何优美。第一次进哈茨山,是在夜里,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瞌睡地跟着母亲,穿行在幽黑的枞树林中。他怕有女巫会骑着扫帚落在头上,但又不敢告诉母亲,因为发现她好像比自己还害怕。

现在,暮春时节,天边一大片橘红色的火烧云,整个布伦瑞克安详平和。路兹家就在自然公园的旁边,穿过落满白色苹果花的小路,我按响门铃。

永远的维纳斯

花园里的樱桃树正结满果子,草坪被修得一根杂草也找不到,北德的春天,温暖极了,即使吹来一阵风,也会让人快乐得像嫩树叶一样哆嗦起来。

一座小小的抽象的断臂石雕,立在蔷薇丛中。这是狮子会不久前送给路兹和玛伦夫妇的礼物,永远的维纳斯,感谢他们这么多年来居于此地,并设计和重修了那么多美且实用的建筑。

路兹和玛伦夫妇都是布伦瑞克理工大学建筑系1963届的优秀毕业生,徒手便能绘出整个城市的草图。四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上,路兹还是个又帅又高满头金发的下萨克森小伙子,聪明而且内敛,建筑专业的课程对这个大学男生来说易如反掌,他甚至为父母设计了布伦瑞克郊区的新房子,地道的包豪斯风格;褐色眼睛黑头发的玛伦则来自大城市汉堡,这么时髦苗条的姑娘,假如在酒吧跳舞时遇见的话,毫不奇怪,但比较酷的是,她正坐在制图教室里托着腮,琢磨该如何完成导师的课题。

他们都是二战时出生的孩子,成长的记忆里,永远有去打仗的家人,吃不饱的童年和被炮火摧毁的房屋。开始接受大学教育的年代,德国正百废待兴,在导师的引领下,他们开始接触路易斯・康的古建筑学、埃罗・沙里宁的象征主义、约尔恩・马卓恩的超凡要素、奥斯卡・尼迈耶的庄严建筑表达方式。

导师说:“记住,建筑首先是要让人感到安全的地方。”

当时坐在同一个教室里聆听这句话的学生,后来为德国人设计出了柏林火车站和机场,为中国人设计出了安亭新镇和国家图书馆,还有松江大学城。

待到重逢时刻

路兹年轻的时候,也特别不爱听上一代人讲战争的事情,就像他儿子现在一样,只要一开始这个话题,就会借口离开饭桌。

“等过了四十岁,他会想听的。”路兹说。

我不一样,我好奇得像个猫。开车去哈茨山南部奎德林堡的一路上,我都对当年路兹跟他母亲如何穿越哈茨山非常感兴趣,问个不停。

简直难以置信,哈茨山这一带,如今从车上看也是茫茫一片望不到边的森林。那么丁点的小孩,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深夜悄悄离开家,一路连躲带藏,走着去山那边的奎德林堡,心急火燎地要和失散的亲人会合。如何能做到呢?

以前我来布伦瑞克做客时,曾特地坐车去看路兹父母结婚时的小房子,那是在哈茨山北部的一个小镇子上,小广场上有一个小教堂,与世无争的模样。我去的那天,也有新人在教堂里结婚,鲜花盛开,管风琴齐鸣,一切恍若上个世纪初。

路兹父母新婚后没多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

镇上几乎所有的年轻男人都被征走了,他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他们原本只是小地方的小人物,只想娶一个当地漂亮的金发姑娘,然后生一堆漂亮的金发孩子。这之前,他们甚至从来都没有走出过哈茨山一带,听到下萨克森以外的口音会忍不住“咯咯”地傻笑;这之后,他们甚至行军去了冰天雪地的莫斯科,与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的苏联士兵血刃相见。

路兹的母亲,当年是个年轻的小镇姑娘,丈夫坐火车离开时,她还怀着孕,住在祖上留下来的木框结构的小屋子里,并不晓得他究竟会去多久。战争是什么,她一点也不了解,只想孩子生下来时,他一定得回来陪在自己身边,然后为宝宝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可是到了后来,她只盼他能活着就行,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

路兹七岁了,还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还没尝过糖烤杏仁。镇上传说外面的战争结束了,有的人跛着一条腿回来,有的人永远不知道去向。他在想,要是父亲能回来,母亲也许就不会经常哭了,她也许就不会莫名其妙冲自己发脾气,还会同意给他买彩色糖果。

忽然有一天,路兹的母亲收到了一封从哈茨山以南送来的信,邮戳是奎德林堡的,说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并没有被苏联人枪毙,他还活着,放回来了!

永留久安之地

没错,信上就是这么写的:他还活着,他正在奎德林堡等她们!

那时候,战争刚结束,哈茨山这一带正是美苏势力的分界地,军事上十分敏感。可是母亲不管不顾了,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藏在身上,太阳一落山,就领着儿子上路了。

我们的车一路翻山越岭,隔着六十多年的距离,连路兹也说不清当时的情形了,他只记得山里很黑,树非常高,他想得都是关于女巫的事。可如今这里看起来春意盎然,山花灿烂,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

记忆里,他们在山中走了几天几夜,还遇上一个巡逻的士兵,母亲贿赂了他一本珍贵的集邮册,算是被放行了。现在想想,也许那个人也有自己的太太和小孩,正等在遥远的美国山区。

奎德林堡真的很漂亮,北德山区里典型的衍架结构的老建筑遍布四处,那些五彩缤纷的屋子,像童话里的插画,还停留在中世纪的富足里。

路兹说,他七岁第一次到这里。那天天还没亮,他就被母亲拽醒了,沿着石硌巷磕磕绊绊地一路寻过去。多少年后,他还能听见小皮鞋急促敲打路面的声音。一个男人忽然从街边众多木框老屋上的一扇窗户探出头来,满脸剃须沫,边挥手边大声喊:“早上好啊,我的孩子!”

那是他关于父亲的第一个记忆。

我们站在当年的那幢老屋下面张望。多少个清晨过去了,多少个当年的人不在了,多少个像路兹一样的孩子长大了,他们去了大城市读大学,或者遇到了大城市来的姑娘,然后有了自己的孩子。

时间流转,奎德林堡这里却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一个镜头,那是曾经温暖过他们,并将永远温暖他们的镜头:天亮了,战争过去了,结实的老屋子里,笑着在窗口剃胡须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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