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木先生的风向标

时间:2022-09-05 03:14:22

木匠的小屋子,自然是木头做的。在小镇的中央大街上,有几十座这样的屋子,它们紧紧地排布在一起,彼此做了许多年的邻居。

这个木匠已经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皱得像个核桃,牙齿虽然都在,但咬起牛肉干来也大不如从前了。他现在偶尔接些零活,譬如给隔壁的太太修理家具,或者替邻街的小孩子装上木偶的脑袋。最最重要的,是一年一度的万圣节,他每年都要给小镇的教堂做十二个崭新的提线木偶,好拿来演舞台剧。

木匠的小屋只有两间房,一间是厨房兼工作间,另一间是卧室。卧室里摆着小床、柜子、桌椅,都是他自己做的。小床上铺着的蓝白格子的床单,还是妻子在世的时候缝的。木匠每天都要把放在工作台上的妻子的相片擦两遍。

想来,接骨木先生登门拜访的那一天,是个亮晃晃的八月末的午后。

“丁零”,挂在门上的风铃摇晃了一下,门被推开了。

木匠依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在给一个提线木偶装上玻璃眼睛,快要完成了。

“请坐。”他头也不抬地说。然而来访者没有动弹的意思,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工作台前。这让木匠很不舒服,他抬起头。

是一个瘦长的青年,披着对这个时节来讲有些厚重的栗色长外套。即使里屋密不透风,他也好像十分怕冷似的,将半张脸用高高的竖领挡住,只露出一双蓝得惊人的眼睛。

“我是夏日的接骨木,”他突兀地说,“我想订做一个风向标,十四寸半长――”

“对不起,你是什么?”

“接骨木,老树,随便您怎么叫――”来访者不耐烦地摆了摆头,随后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哝,听起来像是咳痰的声音,“我的名字――是这个。不过这无关紧要。”

“好吧。”木匠不打算在名字上纠缠下去,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硬纸片,摸了一张扔给对方,让他登记货品的规格和取货时间。待填完之后,他拿过卡片扫了一眼。

“老树,夏天的,接骨木先生?对不起,可是咱这里不做风向标。”

听到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青年急切地把头探了过来,“我打听过,您是镇上最好的木匠。”

“确实如此,但咱是做家具的。”木匠摇摇头,“风向标可是个精细活。你最好得进城问问,这里的房子都不用风向标。”

“我知道。可我走不了那么远……”

他说着,不知怎么,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接着慢慢把头转向窗外。阳光照在那张脸上,显得异常苍白。

“你怎么了?”

“我走不了那么远。”他说,“秋天已经来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老木匠想,这家伙是生病了吗?可看起来又不像。最近的年轻人哪,真是喜欢浪费别人时间。现在正是制作万圣节人偶的季节,可不能由着他这么继续东拉西扯。

“要是你没有别的事,”老木匠慢悠悠地说着,准备送客,“那就这样吧。真抱歉帮不上什么。”

然而年轻人转过头来,语气坚决地说:“不,您能帮我。”他说,“我不要风向标,我只要一个摆设――像风向标那样的摆设,可以挂在房檐下或者树上。只要这样就行。”他望着他,蓝眼睛里流露出热切的期待。老木匠端详着他。那双眼睛像是七月的盛夏,并且还有一股淡淡的、浆果的酸涩气味弥漫其中。

“好吧,好吧……”他皱了皱眉头,抓起一张卡片草草写了几笔,“那么,规格?”

“燕子。”

“啊?”

“我想要一只木头做的燕子,”接骨木先生说,“一样的大小,要有覆盆子的眼睛,麦穗的羽毛,尾巴是一朵秋天的阳光。”

老木匠挖了挖耳朵。“你在开玩笑吗?”他不高兴地问。

“不完全是。”对方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脱离常识似的,继续说下去,“至于木材,我希望您使用广场喷泉旁的那棵老接骨木的枝干,你想砍多少都行,只要够用。”

木匠毫不犹豫地否决了。“那是犯法的。”他说。

“不,只要我允许。”

蓝眼睛的青年露出了高傲的神色,从颧骨到鼻尖的线条被阳光擦得发亮。浆果的涩味儿加重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淡绿色的雾气从那件栗色外套的扣眼里浮起,很快就被微风吹散。

――这是一个树精啊。

木匠呆了一会儿,擦了擦眼镜,“接骨木?”他吃力地重复着他的名字。树精突然微笑了起来。“您记住了?真好。”他轻快地说道,“如果我允许的话,就不会有人看见您。现在,可以帮我做风向标了吗?”

并不是每个木匠都能遇上这样的订单,所以,老爷爷答应了。树精留下了一串紫色的浆果,说是定金,并且对小屋里的家具发表了意见,说从来没见过垒得这么难看的壁炉。他很挑剔,老木匠注意到。而广场里的那棵老接骨木树自从小镇还只有几栋茅草屋起就站在那儿了,他是如何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那么多年的风吹雨打的呢?

“我喜欢下雨呀。”树精啜着热腾腾的蜂蜜茶说,“也喜欢下雪。不过积雪覆盖的时候我大多感觉不到,因为树叶已经掉光了。”

“为什么是燕子的形状呢?”木匠问,“这里已经到处是燕子了。”

这话不假。他的屋顶上就有一个燕子的巢,鸟粪总是落进烟囱里。

“可是没有我的那只燕子呀。”树精睁着大眼睛说,“从海的对岸飞来的。它说,它飞过一整个蓝色的海峡,飞过小岛和奇形怪状的礁石……它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

老木匠又往蜂蜜茶里加了两块糖,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和这个安静的年轻人聊聊天。“所以才想要那样的风向标吗?”

“是的。”

“你认为,这样就能找回它了?”

“是的。”

“这可不一定啊。”他嘟囔着。

树精垂下了眼睫,“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是那样地想念它。”

老木匠往茶里加了第三块糖。他什么也没有说。

丰收的季节。连续好几天,阳光都像小麦一样,充满了饱涨的金色。

木匠决定用十二个月份来命名这十二个提线木偶。每个木偶的名字都刻在黄铜的装饰牌上,钉在背后。他正在做五月的人偶。这是一个有着柔软头发的女孩子,穿着亚麻布的裙子,还有一双刨花做的小靴子。它的眼睛是两颗紫色的玻璃纽扣,像夏日的丁香花一样。

“梅。”他语声轻柔地对人偶说,“亲爱的。来点咖啡吗?”

就好像它能听见似的。

树精偶尔来做客,喝甜甜的茶,顺便瞧瞧风向标的进度。自从老木匠在一个傍晚挑了两段不带疤眼的枝干砍了之后,树精似乎就缠上他了。

他说,要覆盆子的眼睛,麦穗的羽毛……这些都好办。可去哪里摘一朵阳光装点在尾巴上呢?木匠最后决定用很多块碎掉的镜子拼凑起尾羽,这样看来,简直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尾随这只木头燕子。

不过事实上,风向标完成得很慢。接骨木先生第三次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刻完它的脑袋。十二个木偶的活占用了老木匠大部分时间,工作台上到处是散落的木头胳膊和玻璃眼睛。

树精捧着茶,将一块烤得发硬的曲奇塞进嘴巴,他管这种人类的食物叫“熔岩”。壁炉里烧着旺火,一层薄而透明的雾气凝结在玻璃窗上。在那些昼短夜长的阴霾时节里,秋天像影子一般地滑了进来。冷风将街角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是阴雨绵绵,落叶阵阵,树精像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那样越来越安静。

“我觉得,”他细细打量着在窗台上一字排开的八个人偶,“它们长着同一张脸。”

老木匠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完全是。”他偷偷把工作台上的妻子的相片压了下去。他可不希望树精发现他的秘密。

不过瘦瘦的年轻人将鼻尖凑了近去。这些人偶有男有女,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譬如“三月”是棕黄的毛毡外套,“九月”戴着纸杯蛋糕似的贝雷帽,“十二月”登着一双小巧的细高跟鞋,浑身裹在冬青树叶的裙装里――可它们都有着丁香花那样的瞳孔,长着一张比秋日傍晚还要沉寂的脸。

“这一个最漂亮。”最后他指着梅说。

老木匠已经站起身,声音远远地从厨房那头飘来。“随你怎么认为吧。咖啡喝完了吗?我去拿。”

他们重新在壁炉前坐下。树精晃了晃脑袋,一股新鲜叶子揉碎的味道从他的衣领里散发出来。他的蓝眼睛沉默而忧郁。

“今年是不会来了吧,燕子。”

“已经入秋了。”

老木匠端详着窗外的街景,漫不经心地说。他想起屋顶上那只由秸秆和枯叶垒成的鸟巢,最近是空了。

树精的视线也随他一起,固定在人行道上那棵孤独的鹅掌楸木上。裹着围巾的女学生们从它光秃秃的枝桠下走过。寒冷变得那么地迫近。

“再过几天,等树叶全都掉光,我就不能走路了,也不能像这样,和您说话了。”他说。

“真遗憾哪。”

老木匠呷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听树精絮絮地说下去,一字一句都是凋零的盼望。

“……我就在树里睡着,然后做一个冬天的梦。”

“梦见什么呢?”

“……不告诉您。”

他安静地注视着窗外。

半个月过去了。人偶已经完成了十一个,离万圣节还有两星期。门前的积雪堆到膝盖,这还不算最厚的。最后一个人偶是“一月”,它将会戴上桦木条做的王冠,并且成为戏里的国王。老木匠给它准备了镶满银色珍珠的礼服和高跟靴子,还有一根李子糖手杖。它看上去骄傲而神气。

十月底,霜花在窗台上结成了灰白的冰晶。老木匠在木头燕子的尾巴上镶了最后一块玻璃。他完成了。燕子是褐色的,翅膀伸展在半空,双眸直视前方,剪刀似的尾羽娴静地低垂在底座上。阳光照在表面的清漆上面闪闪发亮。这是一件非常漂亮的工艺品。

然后他才想起,似乎是很久没有见过树精了。

“我要告诉他,他可以见到他的燕子了。”他想。

他把风向标装进一只大纸箱里,然后戴上手套和围巾,慢慢关上门。许多个星期以来他的心情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连走起路来膝关节咔嗒咔嗒作响的声音都不那么可怕了。雪暂时停了,天空被洗得湛蓝,小孩子们蹬着雪橇跑来跑去。广场中央,教堂的塔楼屹立在积雪之下。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而新鲜的气息。树丛被一层细细的雪末覆盖,它们睡着了绿,像一个人睡着了老。

那棵接骨木的叶子,已经落完了。

风向标被原封不动地扛了回来。木匠把它放在壁炉架上。它待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凝视着他,就像一座忧郁的摆设。

“别这样,”他嘟囔道,“雪一化我就把你挂上去,好吗?”

万圣节的狂欢游行已经开始。从广场那一边远远传来欢呼的喧哗,伴着明亮的烟火在夜幕下此起彼伏。他知道他的木偶们今晚将出演《一年的故事》,这是当地教堂的保留剧目。“当燕子回来的时候,春天就来了。”他最喜欢的,也是唯一记得的台词。

可这些现在看上去跟他都没有关系。木匠早早地拉上了门板,关了窗,壁炉里的火苗摇曳着,喷出了最后一口热气。墙壁和天花板暗下去,暗下去,直到屋里变成漆黑一片。

接着,有什么东西,开始散发出轻柔的银光。

老木匠躺在床上,他弄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光芒来自风向标的尾羽。那只木头鸟儿,拍了拍翅膀,就那么轻巧地朝他飞来――和活生生的燕子没有什么不同。它停在床头,用一只覆盆子做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啊,你还是树精,对吗?”

鸟儿偏了偏头,像是在说“是”又像在说“不是”。它尾巴上的每一块镜子都在发出强烈的光,照得小屋比白昼还要明亮。接骨木花和李子的香味从外面飘了进来。窗外弥漫着一片黄昏般的淡粉色迷雾。

老木匠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推开窗户,然后呆立在原地。

原本是积雪覆盖的夜晚的街道,现在开满了五月的苹果花。空气暖融融的,叫人忘记方才这还是凛冽的冬日。木匠想要伸手揉揉眼睛,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对漆黑的羽翼。

……他变成了一只燕子。

这下他可是吃惊不小,几乎快要翻下窗去。然而宽大的翅膀托住了他。乘着湿润而芬芳的气流,木匠朝广场中央飞去。阳光此刻充满了整个天空,连地面也被镀上了一片辉煌的金色。

在那里,他看见树精坐在教堂的塔顶,长长的青绿色袍子垂在屋檐上。他神色倨傲地俯瞰着整座小镇,就像是一位夏天的王子。

“你来了。”他对燕子点点头――于是老木匠明白了,他现在是在那只鸟儿的身体里。他顺从地飞过去,停在他的肩膀上。满鼻子都是淡淡的花香。

“我开花了。”年轻的树精突然羞赧地微笑起来。这是木匠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啊。

风从南方吹来,他们静静地坐在五月的阳光下。老木匠忽然想知道,这是树精的哪一段记忆呢?

“看。”

树精指向身下。两个熟悉得惊人的身影映入他们眼帘。

“是木匠和他的妻子呢。”

老木匠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看见年轻的自己――起码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穿着最干净、最好的一套衣服,他们要去做礼拜。他的新婚妻子跟在他身旁,圆圆的脸,柔软的金发,眼睛是淡紫色的,犹如散发着香气的紫藤花。

她看上去真年轻啊,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然而那双花朵一样的眼睛,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没有变过。

他飞了下去,一个转弯,翅膀尖儿轻轻拍打了女孩子一下。他的妻子愣住了,然后对这只陌生的鸟儿微微一笑。

一如他们初次见面。

老木匠睁开眼,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翻身起床,清晨的阳光透过墨绿的窗帘,朦胧地映在屋里,那只风向标依旧静静地立在壁炉上,无辜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呆坐了一会儿,然后下床,去厨房倒水。

妻子的照片立在桌子上,在清晨的阳光里微笑。照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已经有皱纹了,头发泛起了斑斑银丝,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化妆了,可那微笑,和梦里年轻时候的她,一模一样。

他揩了揩上面的灰尘,接着,揩起了眼睛。

十二个木偶被锁进了教堂的顶楼,预备在新年再演一场。这让老木匠稍微感到有点孤单。

白昼越来越短,像一个转瞬即逝的盹儿。大雪封路,寒风呼号,北方原野上空最司空见惯的湿冷气旋席卷大地。道路泥泞而滑腻。每年有两个月,小镇的这些店铺会因为冬季的残酷天气而关门停业。木匠的小屋也不例外。低温让人束手束脚,并且无事可干。十二月里,他把墙缝的破洞都堵住了,这样冷风就不会灌进来;他还把最喜欢的小说看了两遍,准备在下一个阴雨绵绵的季度里看第三遍。

老木匠在这个冬季温习了所有感伤的过往,而温暖的梦不是每晚都降临的。他看见了树精记忆中的过去的自己,有时候妻子陪在身边,有时候只是没有人物的晴天白日。每一个温暖的梦境都让他在清醒时更加痛恨寒冷的冬季。他发现自己已经舍不得离开这只风向标了。它拥有那么神奇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它让独居的生活不再那么可怕。

如果有一天,树精来要回风向标了……他摇摇头,努力不去想孤零零的日子会怎么样。也许树精忘了呢……不管怎样,能做梦,总是好的。那么就做一个算一个吧。

有一次他梦见怒涛汹涌,乌云密布,一个灰蒙蒙的梦。他发现自己伸展羽翼在黑色的海面上飞翔,浪花溅起飞沫,拍打在礁石上,震耳欲聋的回声从海平面的尽头升起。在他周围,大群白色的候鸟正在列队飞翔。

“你们见过燕子吗?就是那只,在接骨木上筑巢的燕子!”他喊道。

“死了!死了!”于是整个天空都回荡着信天翁的声音,“死了!死了!”

“它被人捉走了!”一只鸟这么唱着。接下去是一片叽叽喳喳的齐声合唱,老木匠没有听清楚。因为整个梦境开始灌进铅蓝色的海水,他被迫坠落,金色的阳光透过厚厚云层反复折射,使这一切充满诗的端庄和华丽。

醒来的时候窗外一如既往的阴沉,老木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怎么办呢,那只鸟儿已经死了啊。可是树精还不知道。

他觉得很难受。

年轻人带着一身的绿芽气味出现在木匠铺子里的时候,老木匠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风向标已经可以挂起来了,是吗?”

老木匠感到胃一下子紧缩起来。可我还没有和梅告别啊。昨天他刚刚梦到他们在一起做草莓果酱。妻子穿着亚麻布的裙子,他记得,她最喜欢这条白色的裙子,总是舍不得穿。

树精比起夏天见面的时候又瘦了不少。冬眠嘛,总是要掉肉的。今年的新芽在枝头绽放,气温离回暖还有段日子,不过已经不那么冷了。

“我在树里睡着,做一个冬天的梦。”木匠看着他的眼睛,想起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他说的话。

――啊啊,请让我自私一回吧。

老木匠决定撒谎。

“还差一点。”他说,“有两块玻璃没拼对地方,还有,眼睛得换一换,覆盆子都干了……明天再给你挂上,好吗?”

――让我最后再对她说一次再见吧。

“是这样啊。”

树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还是点点头。木匠知道自己成功了……晚一天或者早一天挂上去已经变得没有什么区别。而对他来讲,那个上一场梦的影子,他还没有告别。那不是在现实中就能完成的事情。

“其实有没有风向标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树精突然说道。木匠抬起头。他是知道燕子的事了吗?

“至少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做着,夏天的梦。”他的浅蓝色眼睛在阳光下,像海水一样散发着沉郁的光。

那天晚上老木匠毫无睡意。他没有梦见妻子――接近午夜的时候明亮的焰火降临了他的小屋。十二个木偶手拉手从壁炉里跳出来,它们唱着去年新年的歌,戴着亮晶晶的发饰,每一个都长着同一张紫丁香花一样的脸。

木匠听见音乐从风向标的嘴里唱出来,从屋子的地板上升起。木偶们转着圈,跳着整整齐齐的踢踏舞。梅在它们中央,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她的影子落在墙上,在炉火的照映下越拉越长,越变越大。一股甜甜的、树枝腐朽的气味飘散其中。

“阿乔。”

木偶的影子突然开口说道。老木匠瞪着熏黑的墙,说不出一句话。

――啊,他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呢?多久没有被这样叫了呢?

只见那道影子像是具有生命一般,轻轻一挣,便从墙上落下,朝他走来。每前进一步,深浓的黑暗便加深一些。他看不见光了,可影子的呼吸慢慢萦绕上来。

“我也想你。”她拉住他的手。梅的手掌柔软得像云朵,老木匠觉得自己正在被黑暗包围,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真好……”

他拥抱着妻子的影子,说不出一句话。

然而影子一动不动。

“……再陪我一会儿,好吗?”他恳求道。

妻子蹲下来抚摸他的脸颊。“别哭呀……”她说着,不停地吻着他的鼻尖,“我也想你,我也想你……”

木匠的眼泪滚落下来。

“可是,我得走了……你要好好的才行啊……”

他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耀眼的火光――他以为他的梦境烧起来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滚滚黑烟不断地从窗子里飘进来,四周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叫喊。木匠光着脚跑出去了。出大事了,广场起火了,整条大街被明亮的火光笼罩,天空被映得通红,半个镇子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他跌跌撞撞跑到广场,才发现火焰来自那座尖顶的木头教堂,每一扇窗子里都正在不断地喷出浓烟,远远望去像一条发怒的龙。消防警察们试图搭起水桥接近它,但却徒劳无功。伴随着“咔嗒”一声巨响,教堂门口的那棵老接骨木树倒下了,随即蹿起二十多尺高的火焰。人群里发出惊呼。

木匠远远站着,从脚趾到头发都被滚水般的热浪吹拂着。他的眼睛被烟熏得只想流泪。“那十二个木偶烧起来了。”他听见邻居的胖女人对另一个人这么说,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树精呢,树精在哪里呢?

突然间一群红色的鸟出现在漆黑的夜空下。那是来自倒在火海里的接骨木,它的每一寸树干上都冒出了火苗,树身开始、移动,裂解成一只一只火鸟,它们像烧红的煤块那样哔剥作响。炙热的气流卷过烧焦蜷曲的树叶,引起一片低沉的叹息。在宏大而模糊的风的低吟声中,红色的鸟群如同一朵巨大的火烧云,朝着天际开始迁徙。

啊啊,他终于去找他的鸟儿了。

木匠失神落魄地站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时钟停摆了,有人关掉了声音,周围的喧嚣被吞没了所有动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后,他慢慢往回走。

他回到大门敞开的自己的屋子,从壁炉架上抱起那个已经没有了主人的风向标,然后回到广场。燕子望着他,覆盆子的眼睛里满含着月光般皎洁的神色。

“你也一起去吧。”

他说着,高高扬起手,于是接骨木做的鸟儿飞了出去,滑翔一般落进了火海,很快被吞噬得看不见了。

他背过身去,泪水顺着鼻尖淌下来。他用手捂住脸开始哭泣。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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