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尼翁:少女是热带的,时光的拼贴

毕加索说：“我故意把鼻子画歪了，归根到底，是想迫使人们去注意她的鼻子。”在巴黎开往阿维尼翁的高铁上，我想起油画《阿维尼翁的少女》和这个西班牙怪老头的话。

这是一趟最诱人的色彩之旅。

从戛纳乘高铁去阿维尼翁，窗外是金色质地的田野，光滑闪亮的山脉和草地一望无垠，野花零星地散布在远处。如果探出头去，一定能闻到那种露珠在夕阳里吸饱了田野的香气，被风干，被蒸烤成大地上一层蜜色的法兰西奶酪的微醺。那是田野的味道，我熟悉的味道，在阿维尼翁小镇，在从14世纪保留至今的城墙、教皇宫、古城，一座座的博物馆、美术馆周围，在我想要一杯咖啡的时候，突如其来地俘虏我。

火车启动了，刚认识的韩国女伴抱歉地笑笑，算是打个招呼。几分钟后她便开始在上铺仰卧蹬腿，旁若无人地进行背包客每日必做的有氧运动。她的资生堂的紧肤水和面霜在车厢里弥漫成一种迷迭香的诱惑，清秀洁净的脸和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克制举止让我浮想联翩，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我的目光却故意转向窗外。我喜欢在旅行中遇到这样毫不矫揉造作的女伴，在有限的火车车厢里，极有教养地整洁自己，又不干扰别人。连眼神交错也是镇定自如的坦然。她脱下染着渐变的孔雀蓝、有海水味道的纱裙，露出热带枝蔓一样的手腕，让我立刻想起那幅《阿维尼翁的少女》，想起金色的黄昏和田野如何在她们的肤色上，灼灼流淌。

黎明的时候，一座横跨绿水之上，依山而建的古老小镇进入我的镜头。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毕加索笔下少女们曾经追逐亲昵的地方。

我们把车泊在山下的停车场里，大家从山脚下徒步上山。

向导说，“顺着山脊的第一级石阶慢慢向上爬，可以在半山俯瞰小镇左翼的那条大河，以及绿得发蓝的水面上躺着的那座著名断桥。”

拦腰砍断的石桥，犹如受伤的巨蟒，躺在河心，任平静的水波粼粼泛金，的横截创口，多少年了，就架在羊群一般温顺的绿缎子的腹部。

两岸草木丰美，河水淙淙。就连我在意的那一片云，也低低地滑过来，滑到我的阔沿草帽的边上，这一刻，我不肯举起镜头，“哎呀！”身边谁一声惊叫，“怎么云朵仿佛也凝固在那桥上。”

每年的7月，世界上最热闹的现代艺术先锋话剧节在这里举行，满街都是奇装异服的High人，他们都是热衷戏剧的年轻人，但与毕加索画中不同的是，她们无论从肤色和服饰上看，都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土壤和晴空下。他们纷纷走上街头，他们模仿自己戏剧中的角色和人物，他们自己发传单，摆姿势，摆造型，走高跷、进行各种街头即兴轰动的表演。

我漫无目的地溜达着，突然被一个手拿公文包，领带都是飞的，浑身一动不动的人吸引，他顶着烈日在电线杆前摆好姿势，一动不动，我走过去，他“唰！”的一下扔给我一张节目单，然后继续再摆回那个姿势、那个造型，一动不动，一个人的戏，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嗨！”我拿着节目单对目瞪口呆的他扮了个鬼脸，他荔枝色的眼眸黑白分明地咕噜一转，偏了下头狡黠地一笑算是有好的回应。

我像许多想在旅行中忘掉庸常、困倦和无趣的人一样，希望在路上袒露自己有时不能表达的东西。

在小镇上，在阿维尼翁的街巷听人字拖踩得冒烟的石板路“吱吱，吱吱”响的下午，一些嫣红柔嫩的花朵从高高的墙头低低垂落，西班牙人的拱形阳台上，一盆盆艳丽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

顺着云朵的影子，我不由得留恋起街边小店里喝咖啡的轻松。漫无目的地发呆，被人群裹挟着像潮水一样涌动着走的感觉。在异国他乡一边一边掏空旅途上积攒的沉闷，突然就爱上了这地方。

黄昏时，这里渐渐人声鼎沸，人们摩肩接踵，顿时陷入了戏剧的海洋。

在阿维尼翁，时光是拼贴的，建筑是变形的，行人是立体的，美食是装饰的，眼前流光溢彩，困顿疲倦的视觉常常被橱窗里明亮的一片颜色惊醒，街头到处都是热闹的红黄蓝绿……一路上都闪烁着热情，不由分说地黏住你，把你一把裹挟进它艺术气质的奇怪感官。

这些七彩斑斓的光影，像一张巨网，拉开来自世界各地创意非凡的话剧脸谱。

路遇一张张夸张的表情，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也包括孟京生在内的中国先锋话剧代表，都曾走上街头，戴着一只笑容可掬的肉色塑胶大鼻子，停下来，弯下腰，递一张花哨的节目单并合影留念。

当地的咖啡店侍者黑人女孩卡拉告诉我，每年7月31日之前的近一个月，天天如此。

一个赤身的男人，双手托着四面的纸箱遮住中身，在艳阳高照的街头走来走去，身后跟一个女士，扛着一面戏剧海报。冷不丁，一位来自中世纪的骑士单腿跪下，给你一张彩印单张，很有风度地邀请你去看他的演出。

主干道上，围了一圈圈观众，一群赤着上身的黑人在激越的鼓点中狂舞，两边敞开的观光巴士驶来，舞者先是与巴士调情，然后又与乘客作亲昵状……

假如西班牙老头毕加索还在，他能想象吗？一两平方公里的石头城墙内，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棕色褐色皮肤散发香甜气味的少女簇拥着，花朵果实般地饱满，绽放，她们都有柔韧的四肢，纤细的卷发，热带植物一般的挺拔、湿润。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在OFF，他们用身体，用话剧的语言和色彩告诉你什么是边缘的、颠覆的、先锋的……你的眼睛，会随时被她们芒果、西瓜、香蕉、油桃样的皮肤和情绪感染，空气中洋溢着一股熟透了剥开皮的果实的芳香，空气是热带的，长着红唇花的我，怎能不跟着这颗热情的心脏一起跳动？

这里，每天还有一千多个戏剧在大小剧场演出。这里是海报的海洋。城内城外可以挂海报的地方没有不挂的，那些引人注目的地方，则被反复彼此覆挂。请注意，是“挂”，得用细麻绳挂，不能用胶水、双面胶粘贴。这是多年前吸取清理麻烦的教训后立的规矩。没在演出的演员，就像这样，在街头各出奇招，吸引你去看他的表演。

如果运气好，还有意想不到的“大片”让你饕餮一回。所谓“大片”大都是知名戏剧大师们被特邀的戏剧大制作，在古老而堂皇的大剧院里隆重上演，票是需要预订的，我被女友告知必须穿典雅正装礼服才能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