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逆论 第8期

时间:2022-09-04 06:58:33

《春秋左氏》言卫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说曰:“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余谓“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是三者,固诚为乱矣。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

夫所谓“贱妨贵”者,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若贵而恿。贼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从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谓“远间亲,新间旧”者,盖言任用之道也。使亲而旧者愚,远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呜呼!是三者,择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乱之大本也。为书者,执斯言。著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贵不足尚也。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昊起,乃危,亲不足与也。苻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胡亥任赵高而族李斯,乃灭,旧不足恃也。顾所信何如耳!然则斯言殆可以废矣。

噫!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建一言,立一辞,则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将定其是非,则拘儒瞽生相与群而咻之,以为狂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则固为书者之罪也!

(选自《唐宋家鉴赏辞典》,北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赏析】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省运城县解州镇)人,官至礼部员外郎。他积极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运动,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六逆论》作于唐宪宗元和四年(809)柳宗元被贬之后,其思想观点仍是“永贞革新”的理论。王叔文集团成员大都是一些出身卑微的寒士。贞元末,德宗死,顺宗即位,王叔文骤然主持朝政,并迅速提拔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参与朝政。按照他们的革新理念,这是完全符合儒家“置臣之道”的。顺宗长子李纯在宦官策动下依据嫡长子继承制的传统被立为太子,王叔文等因欲另立嗣君而遭李纯记恨f按照王叔文、柳宗元的革新理念,这也是完全符合儒家“择君之道”的)。故此,李纯即位后,就对王叔文、柳宗元等人不遗余力地打击、迫害。所以柳宗元后来回顾这段历史时说:“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与许京兆孟容书》)所以,这篇文章实际上是借古讽今,论的就是“择君置臣”,表明自己对革新理念的坚守,

柳宗元主张“文以明道”:本着《书经》来求得文辞的质朴,本着《诗经》来求得文辞有永恒的感染力,本着《礼经》来求得文辞的得体,本着《春秋》来求得文辞的决断,本着《易经》来求得文辞的变化。还要参考《梁传》来锻炼文气,参考《孟子》《荀子》来使文章枝条畅茂,参考《庄子》《老子》来使文章奔放纵恣。参考《国语》来丰富它的趣味,参考《离骚》来使文辞情意深远,参考《史记》来使文辞洁净。

《六逆论》正是他践行自己“文以明道”主张的一个范本,也是古代政论文的一个范本。

文章首先指出“六逆”之说的出处,直接点题,表面上是论史,实际上是论今,以“卫州吁之事”影射李纯。“卫州吁之事”说的是春秋时鲁隐公三年(前720),卫庄公的爱妾之子州吁骄纵好武,但庄公不加管教。大夫石碚担心卫庄公废除嫡长子(即后来的卫桓公)而立州吁,极力谏阻,于是提出了“六逆”之说。石碚认为:“出身卑贱的妨碍出身高贵的,年纪小的凌驾年纪大的,血缘远的替代血缘近的,资历浅的取代资历深的,地位低的超越地位高的,淫邪之言行损害正义之礼义”六种行为是国家祸患的根源,柳宗元对“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为“乱之本”之说表示认同,但对“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为“乱之本”之说提出了质疑。以一个反问句亮出了自己的观点,立场坚定明确。

接下来,作者从理论上对“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之说逐一剖析批驳,正本清源。原来“贱妨贵”是指选择国君而言,即儿子凭借母亲的正妻地位,拥有继承大统的特权。但是如果这个继承人“贵且愚”,国家能够治理得好吗?所以,柳宗元认为选择那个“贱而圣且贤”的人当国君。言及此,联想到王叔文等因欲另立嗣君而遭李纯记恨之事,可以看出柳宗元还在为自己的革新主张而呼吁,为自己的遭遇而鸣不平。

柳宗元一生“怀济世安人略”,他念念不忘“及物行道”,认为“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即使在遭贬以后,他还是坚持“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柳宗元的“及物行道”,就是要在社会实践中具体实施儒家的“圣人之道”。当然,他所要实行的,是一种改造过的“圣人之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三者涉及“择君置臣之道”,是“天下理乱之大本”,假若贵、亲而旧者愚,贱、远而新者贤,则后者完全可以取代前者,否则国家就会招致败乱。他提出无论是择君还是置臣都必须依据一个标准,那就是:“圣且贤”。这样,他就把儒家的“择君置臣之道”作了一番改造。这实际上是为革新派的政治活动提供理论依据。因此,改造“圣人之道”,以适应现实政治的需要,不仅使传统的儒学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而且为儒学的改造指明了方向。

当然,只从理论上加以批驳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事实胜于雄辩”。死守“六逆”之训并将其作为“择君置臣”的最高准则,这只会把国家搞得衰败大乱,这样的史实真是不胜枚举:

1 春秋时,晋厉公骄傲自大,重用贵戚,政治极为混乱――晋厉公为“贵且愚”者。结果大臣栾书、中行偃杀了厉公,把流亡在外的姬周迎接回来,立为国君,结果国家由乱而治――姬周为“贱而圣且贤”者。

2 宋桓公临死前,嫡子兹父(即后来的宋襄公)要求由他的庶兄子鱼继承君权,但子鱼坚辞不受。襄公即位后,昏庸无能,在与楚国交战时还奢讲“仁爱”,以致战败身亡,宋国大乱――宋襄公为“贵且愚”者。

3 秦昭王听从张禄(即范雎)的意见,废除了自己的母亲宣太后,罢免了自己的舅父穰侯,任张禄为相,秦国日益强大――舅父为“亲、旧”者,而张禄为“远、新”者。

4 魏文侯只在“亲、旧”者成、璜(“成”是魏文侯的弟弟,“璜”是世袭贵族)之间选择丞相,而对“远、新”者吴起不予以考虑。于是吴起离魏适楚,他在楚国受到重用,魏日衰而楚日盛。

5 苻坚任用政治革新的王猛,杀了守旧大臣樊世,遂建立起强大的前秦帝国。王猛,“远、新”者;樊世。“亲、旧”者。

6 秦二世重用旧臣赵高,赵高假传始皇遗旨。逼令扶苏自杀。后又诬告李斯谋反,将李斯腰斩于

成阳。灭门三族。刘邦入关后,赵高又想阴谋夺权,逼令二世自杀。赵高者,“亲、旧”也。

如此六例激浊扬清,治与乱,安与危,兴与亡,对比写来,条分缕析。简明扼要,与第二段理论上的言辩相互支撑,相互照应,这样就显得逻辑严密,体系完备。至此,柳宗元的观点更加显豁:“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这三者是逆乱,“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却不是逆乱。不但不是逆乱,而且是“理之本”。国家在“择君置臣”时,“贱”与“贵”,“远”与“亲”,“新”与“旧”,这些都不是准则,真正的准则在于任用贤能。

最后。作者引申开来,告诫人们对于古人的言论一定要有自己的眼光。不可盲从。此段不只是指斥著书者的罪过,更是谴责那些拘守旧说的儒生。正是此类儒生常常将革新者视为“疯子”(“以为狂为怪”),但是,真理往往就掌握在这些“疯子”的手中。柳宗元在此表明自己对儒学原旨的坚守,同时也在抒发自己因改革而遭贬谪的愤懑之情。

《六逆论》显露出强烈的怀疑精神。柳宗元对自己认为不正确的传统观念和说法大胆怀疑,敢于否定,即使是经典之言,也往往以非圣人本意为由而加以批驳。他对于自《诗》《书》直到孔、孟、董(董仲舒)、扬(扬雄)等人的著作或言论都进行过批判。后来有人批评柳宗元“是非多谬于圣人”“悖理害道”,主要就是因为他对圣贤的权威多有冒犯,引起一些卫道士的不满。这些卫道士走不出章句训诂的死胡同。所以。他批评当时的儒者迷失了儒学的精神实质,使“道不明于天下”,使儒学失去了人心,

柳宗元作为前沿学者,继王叔文、王后掀起古新运动高潮。他高举“文以明道”的旗帜,寻找对儒家经典的新的阐释方法,并重新思考儒学中的一些重大理论问题,探索儒学发展的新途径。他要为恢复儒学的本来面目而呐喊。于是,他以经驳传,按自己的理解重新解释儒家经典,直接从孔子对春秋时代的认识中获得对现实的观照与启迪,并为现实服务。在《六逆论》中,他反对其中的“三逆”,就是从中唐实际出发,主张用圣贤的“远而新者”去代替愚蠢的“亲而旧者”。同时,柳宗元还尖锐地指出,那些死抱住古书上陈腐说教的人,只不过是“拘儒瞽生”而已。

【练习】

1 柳宗元对“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为“乱之本”之说进行了有力的批驳,但因为时代的局限,对“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为“乱之本”他却表示了认同。你认同吗?为什么?试根据现代观念加以阐述。

2 韩愈主张“文以载道”,柳宗元主张“文以明道”,请你说明两者的异同,这两个主张对当下的写作有无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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