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陪妈的那段岁月

相偎相依

妈时间不多了，和子女相处的时间已不那么长，可我们仍抱有得救的希望。

妈虽步入晚年，却比我们乐观，做事麻利，且越活越通达，众人尊称她周老师。

我儿时，手表是家里唯一的计时工具，那块上海牌机械表，需经常加机油和对时。我们上学和睡觉，都指望它，它就戴在妈手腕上，妈就像生命的遥控器。如今妈身体发福，脑袋圆圆的像怀表，看不见齿轮，听不见声音，报时误差不过五分钟左右，照旧捉早二十分钟报时。她常说，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她提前报时，是提醒我们要惜时，她唠叨道，寸金难买寸光阴，有时敲得我们夜不能寐，辗转到天明。先睡心，后睡眼。妈和我们观念截然相反，包括时间观！我们或时间多得无聊，或相信有以后；或总觉没时间……当意识到这些自信是盲目的，已沾染拖拉懒隋的臭脾气，浑然不知光阴似箭催人老。

对妈来说，六十年光阴如捻指，最痛苦莫过于时间似流水。她不厌其烦唠叨“时间能挤不能放”，她把家里钟表调快，分钟快变成了刻钟。道路依旧，我们就像和时间赛跑，妈像盏明灯，照亮跑道，让我们狂奔。

时间，你好狠，害我妈老去；时间，你说谎，害我朝反方向跑去，永遇不见你。其实，镜子里你最真，照一照镜子，就会见到你面目狰狞，不愿照镜子，是自我逃避。往事越美好，越害怕失去。而立之年，我常质问，时间是什么？常自省，妈开始老了，要常回家看看。

在一冬夜，妈餐后才要唠叨，忽然想起歌曲《春天里》便哼唱：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开了头又止住，她一面严肃地细声嘱咐道：如果有一天，我……

听她那话我不觉怔了，忙说：“哎呦，健健康康的讲这些恐怖话唬我们，您只管享清福就是了。”她又说，“你们难回来一趟，不说你们怎么懂得呢？”我们呆了，一时无语，泪珠滚落了。

妈的话启赜振聋，我把那些话深藏在冬夜，不要亲人离我而去，只要相偎相依。在那夜，妹妹QQ个性签名，改写道：世上最珍贵的礼物是时间。

妹妹说，妈给我发QQ邮件，念给你听，“人迟早要死，我老了，还是放不下我的儿女，哪天我离开了，对孩子打击大。时间无情，等你们长大成家后，会明白。孩子们，你们的明天会更美好，你们要坚强、要惜时！”听完这话，我下泪了，好冷，时光不倒流，幸好有些事早入耳旁，惜时是福，独有惜时，我们方才有上苍恩赐的那份礼物。

温暖转移

冬天里久坐，屁股冰得发麻，尤其是自家木椅沙发。好在妈把它们打扮过，换件冬装，加上棉绒坐垫，温暖服帖，坐下又觉柔软心暖。

这个巧妈，玩旧物改造，剪裁布艺座套，把旧家具变新、把家变暖。妈拉我试坐，家人禁不住失声笑她像讨巧的馋丫头，妈也笑道，你们嘴巴倒乖，这叫“椅”上添花，必须试坐。那么我就替家具向您说声，谢谢。家具换装扮，家人也换了心境。

裁剪座套看起来蛮简单，买现成更简单。若是自己做，可了不起。妈偷学外婆裁缝手艺，没有被时间吹忘，她变旧为宝有秘密武器――上海蝴蝶牌家用脚踏式缝纫机。机器看起来像新的，钢材铮亮，抽屉和系统同样好用。在计划经济时期，买卖凭票供应，家里好不容易攒积钱买来缝纫机。

现在这台旧缝纫机，像古董，躲在储物间里灰头土脸，可它当年对我们家，可算居功甚伟，它不让我们赤身，偏让我们浑身阳光，沐浴在母爱里。如今妈每用一次，我都像面对镜子，照一照，揉眼细瞧，可瞄见镜子里照出的童年。

那年月，家家户户置办衣裳少不了缝衣匠。冬天，有件大事妈最操心，就是给我们添置冬装，她想方设法攒布票，买布自己做。家人每套衣裳已经洗白，我和妹妹调皮捣蛋，衣裳不是撕破就是磨破，盼着过年穿新衣，而她早把衣裳裁好、缝好、留着。念小学那些年，她是找旧布给我们改做衣裤、鞋底、帽子，她甚至学会钉桌椅、种地养鸡。只要穿新衣裳，我就有胆量吃红辣椒，每吃一口，辣，可是还要闷声不响、满头大汗憨吃。

改革开放后生活也宽裕了，妈依然粗茶淡饭，不穿新衣裳，买来新的要藏起来，翻年当旧的穿，或者用旧衣裳改制新款，才顺心。她用旧成衣做些婴儿的小鞋子、小马甲，一件件都要花上好几个晚上，做工精细到一针一线。她心怀善意，俭朴为美。她常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独自看电视剧、，自说自笑。退休后，她与旧物周旋，经常把自制手工艺品，拍照上传QQ空间自赏或分享。她常说，以后你们总会用得上。她事事为子女想得周全，我们心里无比敬服。

妈皱着眉头对家人说，“你们大了，不用我做衣裳穿，我做给凳子穿，你们莫怪我。”没料到她真行动，几乎在一夜间，家具全换上冬装，看着光鲜又暖和，坐着也不冰凉凉、硬巴巴。

年轻时，妈剪裁衣裳给儿女；年老时，妈剪裁衣裳给家具。妈不是一味要省钱，是想低碳生活、是要家具粘带自己的心愿：套上真隋，留下亲情。

家里处处都有妈的痕迹，处处又没有留下痕迹。见到家具冬装那一瞬间，像检测出厂的产品一样，我哽咽不知说什么才好，座套模样标志，处处极尽心思，在她眼里那一套套冬装，虽不是我穿胜似我穿。有时候，她常看着妹妹常坐的位置出神，之后跟我嘀咕几句，抿一口药酒，早早睡下。我能体会，她只盼我们来陪伴，团坐叙叙家常，可我们迟来了。她念叨，家人坐在一起，才亲热暖和。细细想这话，真是暖透心坎。

夜来香盛放之夜

一人独处的时光，我会隐隐想起夜来香，慢慢向童年靠近。

妈妈喜欢在自家小院种些夜来香，我总担心它搅扰家人的睡意，欲除之而后快。妈妈说，它一年能影响你几个夜晚？我一时无语。夜来香静不宣、香不炫，花期持久，芳香袭人，且夜间能驱蚊，所以妈妈独爱此物。如今，我终于体会到妈妈的心境：养花做伴。妈妈退休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已多得像个小花店，她不时送四邻喜爱的花草，自得闲逸之乐。

妈妈的喜好也成为儿子的喜好，母子都迷夜来香的品性。人生短暂不可重复，人能像这花一般独处，在缺少芬芳的夜晚，发觉自己就是幽香，哪怕是孤芳自赏，哪怕凋谢，也曾香飘人间。

养花就是养心，有味道的生活，是有趣的人营造的。在独处的时光里，有花相伴，心情也变得特别悠然。所以，从小到大，我喜欢在晴好的午后窝在小院晒太阳，用一本作业簿半遮住脸，躺在石椅上，让阳光抚摸，浑身暖暖的。那时，我尤爱妈妈头项灿烂晴空晒棉被，自己像鸵鸟一样把脑壳埋进被子，大口大口吸食阳光的味道。太阳下山，妈妈喊我吃饭，饭菜摆冷了，见我淘气不进家门，她忍不住黑起脸，一声斥骂，拽我去洗手。过后她给我缝制红带子，系着钥匙，挂在我脖子上，她说太阳牵仔，乖乖回家……花香依旧，年岁渐增，妈妈身上似乎有股太阳味了，妈妈在电话里喊我吃饭的呼叫声，如今比儿时更动听。

越长大，越忙碌，越想念那花香、那呼唤，越知道人活着的愁苦，越想苦中作乐，快活一生。如今，天气渐冷，我们母子各居一城，仍是十指连心。我每次独自躺在沙发上，透过玻璃窗，仰望满空繁星，会不免想起亲人。于是，我轻轻燃一炉檀香，关掉落地灯，沏一壶妈妈种的茉莉花茶，一杯接一杯地品，慢慢坠入梦河。

梦里不知身是客，忽觉得，独处好比一壶天赐美酒，洞藏在岁月的深山里，香醇自闻知。去掉浮躁，回归安宁，当茶香钻入鼻翼，恍惚寄放岁月里的痛楚，立即兑现成微笑，滋润我心，无须多言，只愿满嘴花香温柔似水，静静地和自己的心灵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