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灯火话平生

时间:2022-09-04 04:10:58

极爱丰子恺的散文随笔,散淡平和而又充满智慧,悠悠闲闲从容道来,字里行间自有一种安然无争的意味。他的那些文字曾伴我年少许多闲适单纯的光阴,至今想来仍觉馨然。如今辗转红尘,世事纷扰,离开那些随处可见赤子之心的文字已经很久,但却对他文中偶见的两个句子时时沉吟。那就是―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

初见这个句子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但和丰子恺一样,我几乎是一见倾心,立刻就被这短短14个字里的悠远意境深深打动,在我想来这种感动超越了阅历的深浅、年龄的障碍。张潮有言:少时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我也很欣赏和信服他的这段话,可谓至理。但我总是固执地认为那时的我也能通过自己的想象品出其中许多况味,虽无法用文字表达,但也曾故作清高地戏曰“不可言,不可言”。

后来有一次翻父亲的书橱,无意中见到一本名为《古今楹联拾趣》的旧书,封面有些发黄的白底色上有一幅小图,细看竟是丰子恺的一幅画,极其简练的线条勾出一盏油灯下举杯对饮的两个长衫男子,虽未及其他,但也看出陋室,墙龛中有一只猫伏在那里打瞌睡,左下角还有一个孩子在小火炉前吹火烹茶。小小一图,情趣盎然,更欣喜的是题款居然就是王安石的那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

图画看似具象之物,或可诠释出文字的表象,但文字以外的境界却和画中的意境一样需要你用心去体味。中国画尤其如此,往往寥寥几笔,却蕴意无限,即使是诗意图,最好也要含蓄淡远,若过分诠释便失于流俗。就像读诗一样,鉴赏者应看到画图以外。有时就像乐曲的名称,题款只是给你一种诗意的引导,相得益彰的点缀,二者皆含蓄地自得着,如释尊拈花不语,而自有会心人报以微笑。

或许就因为这一幅小图,我对这个句子更加萦怀。曾叙与友人,却被认为过于沧桑而不喜,但这并未影响到我的喜好,事实上打动我的正是这带点苍凉的意绪,岁月涤汰了年少的狷狂,豪情沉淀于边额上。昏黄的灯火倒映在杯中的浊酒,久别的故人,欣然的重逢,笑谈旧时风月,慰语别后河山。

与此同时,脑中总是出现另一首同有些许寥落的诗句:“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远书珍重何由达,旧事凄凉不可听。”再往下就有些凄伤了,但也更加动人:“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如果说上文的草草杯盘间尚有喧喧语笑,那么此诗中的失意之人就要善感许多。其实旧事未必凄凉,只是经过了岁月的绵渺,徒增了一缕失落的心境,回首之时感伤也就在所难免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但总有念念痴人时时沉湎,这固与身世遭遇有关,但这样的善感怕还是羁留于天性之中的吧。

知友间的别后重逢,肺腑倾言是一种爽怀之乐,相顾无语亦是会心而喜,草草的杯盘零乱出散淡的随意,只有至深的友谊才可到我醉欲眠君且去的境界,而这样的性情中人是多么的可爱,他们会暂时抛开一切的失意与友“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而后长歌吟松风直至曲尽河星稀,竟是连昏昏的灯火也不要了,星辉下畅饮放歌,终至“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上境。

但这毕竟是古代诗仙的飘然雅趣,我等凡人立于今日尘世,向往之心固可有之,但真正能到此境界的怕是无几,所以相对而言终觉“昏昏灯火话平生”亲切朴实一些,如今虽未到历经沧桑的年岁,但还是愿老去的我们能拥有炉火和摇椅,或许草草的杯盘也不必了,两盏微萦着热雾的清茗即可相伴共坐,细语绵绵,直到曙色映亮了东窗的帘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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