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家的理想月光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夜，无明月无星辰无相思，无大海碎银，无地上之霜，无光影摇曳。无忧伤，却也无欢颜。

这大约是我记忆中惟一的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节。以往，也曾遇到过中秋落雨的尴尬，结果是拨云见月，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走走停停。大多数的中秋节，都有海上升起的明月，抽发出银线丝丝缕缕，绕长风而行。被安抚了胃口的人们，随手关掉物质里的俗艳灯火，走出户外，一心向月。而今夜，是一个决绝的中秋节，云层坚硬到了最后，月亮也虚无到了最后。我掩上窗户，在忽来的秋凉里，在漫天灰蒙中，注视―棵早早忧愁的梧桐树。

很多人说，如果不是中秋节，已经忘记了仰望夜空的姿势。那个在青春时代曾带来无限愿景的夜空，越老越遥不可及。即便可以腾出一点空闲，装模作样地起范儿赏月，却发现――无论以多少角度去仰望，无论仰望的时间是几分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心情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心情。

今夜，失去了月亮的呼唤，人们是否会再次失去一年一度的仰望？

我只好低头怀想那些银色照见的幸福时光。秋实丰盛，月亮才是最重要的一味调剂，没了月亮，所谓中秋时令忽然如平常小菜街头小炒一般，没了高贵也没了戏文。祖母在世的时候曾说，有月亮的中秋节，月宫里的仙女会降临下界，甘露洒遍，这一夜，人们受用的食物都因甘露而味美。那些晒月亮吃螃蟹的格局，每个人下手都相当谨慎，充满了仪式感――掀开白玉肚皮时，须惊叹膏黄的丰腴；轻剔蟹肉时，须赞美肌肉的紧致；咀嚼吞咽时，须感谢味道的鲜甜。这样吃起来，才能身心俱美。螃蟹性冷，最好热吃，多蘸些姜末祛寒。酒是放了柠檬片的白葡萄酒，从冷藏柜里拿出来，如秋一般的凉意，却能喝出人间的执着深情。

有了月亮，即便是一道普通的芋头蘸红糖，也能吃出钟馗驱鬼的气概。清乾隆癸未年的《潮州府志》里说：“中秋玩月，剥芋头食之，谓之剥鬼皮”。许多年的中秋家宴一定会有这道甜品做大轴。新鲜上市的芋头新鲜出锅，热气腾腾，剥开皮就是白胖滑糯的肉身――讲头就在这剥皮的瞬间，寓意辟邪消灾。这最后一道菜上完，中秋家宴也就告了段落。接下来，家族上下浩浩荡荡地穿过马路，到鲁迅公园赏月，围坐在小石桌前，摆上新鲜的花生、石榴和莱阳梨。月饼是五仁的，里面有冰糖、果仁、青红丝，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月饼，相比之下，后来的鲍鱼、蛋黄、巧克力馅显得那么哕嗦，那么虚伪。

曾经问过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最理想以怎样的姿态看到怎样的月圆？他们的回答无比跳跃，从自家屋顶到戈壁沙漠，从月光宝盒到《ET》里飞上天的自行车筐……每―份都形式感强硬，霸气外露。

A是失恋者，来路跌跌撞撞，她说：那年在大学校园里，跟心爱的人―起，他把外套铺在操场上，什么月亮都是好的。

B早年做过远洋船员，心中收藏着缜密海图，他说：躺在甲板上，我才会发现月亮每秒钟的细微嬗变。

C是重庆妹子，长江边长大的，她说赏月，我希望在老家水上，吃点小酒，吟个小曲，一帮人同船渡，晃晃悠悠。

D是不靠谱的律师，他说：在泡温泉的玻璃房子里面看月亮，或者开动力滑翔机上天看月亮，应该比看苍井空们更刺激。

E是90后漫画达人，一头红发，他说：月球某面，欣赏地球及全宇宙灯火。

F是一根筋的摄影师，希腊快崩盘了还不知道，他说：最想去希腊赏月，东西方神话奇迹般交融，嫦娥和珀耳塞福涅有得―拼。

G练瑜伽走火入魔，开例会时常常脱鞋打坐，他说：在天台上，披着薄毯子，唱诵，或者听，空灵的声音，或者，静语。

H是初三女生，追过四个小正太，她说：就像《ET》里的情节一样，骑着自行车，车前面的菜篮子里放着一个外星人，喔喔地飞向月亮。可惜我还不会骑车。

I是高帅富，只恋爱不结婚，他说：月亮承担了太多夙愿。无人的海滩，和新女友一起，以月亮之名，你懂的。

J是海归，拿了7年学生签证，一直没毕业。他说：国内印象深的是去阳朔的月亮山，那次感觉月亮很美。至于国外的月亮嘛，怎么全都―个样。

K是飞行达人，拎着苹果本到处谈判，最多的时候一天飞了四个城市，他说：头几年，我会略感忧伤，团圆的日子居然要在天上度过；成为冷酷的高级飞行达人后，我习惯了在旅途中度过各种节日，所以，宁可合眼小眯，也懒得拉开遮板看看能否一窥嫦娥。

月亮下面还有很多乡愁。乡愁是绢凉风中的一滴清泪，强忍在半空，不应滑落，直到凝结成琥珀。每一座城市里的异乡人，他们的理想月光不能缺少无厘头欢闹和食欲爆发，喝醉了胡言乱语，吃饱了像猪一样幸福，是掩盖“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最好办法。若问他们理想的月光与谁分享？他们会斩钉截铁地说――和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月满过后，所有人都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