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核博弈

2011年12月24日，伊朗军队在海湾地区石油运输要道霍尔木兹海峡开始了为期十天的大规模军事演习。这场代号为“守卫90”的演习覆盖了从阿曼湾到亚丁湾的广阔水域。伊朗海军司令萨亚里12月22日高调声称，伊朗有能力封锁霍尔木兹海峡。

不少美欧国家媒体认为这场军事演增加了美伊军事冲突的风险。美国海军第五舰队的基地就在巴林，其活动范围与伊朗海军高度重合。12月20日，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丁・邓普西上将表示，只要总统授权，美军随时可以攻打伊朗。

2011年下半年，伊朗与美欧国家和以色列的关系急剧恶化。如今，霍尔木兹海峡的军演更是增加了紧张气氛。虽然本轮风波的起点是美国在10月指责伊朗当局涉嫌暗杀沙特驻美大使，但伊朗核计划的军事用途仍是根本原因。

11月8日，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了一份关于伊朗执行《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情况的报告。在详细列举了2002年底到2010年间审查过程中发现的疑点后，IAEA的报告表示伊朗至少在2003年底前曾“有组织、有系统地”从事“与核爆炸装置有关的”活动，并暗示直到2010年底，伊朗可能仍在继续核武器研发活动。

报告甫一发表，美国、英国、欧盟、加拿大、澳大利亚、韩国等就对伊朗石油工业和金融机构实施了更为严厉的制裁。伊朗与这些国家和经济体的关系也随之急速恶化。

伊朗核能力之辩

上述报告是IAEA迄今为止在伊朗核计划军事用途问题上作出的最明确表态。报告发表后不久，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Leon Panetta）和以色列国防部长巴拉克（Ehud Barak）公开表示，伊朗当局如果愿意，就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具备制造核武器的能力。

卡耐基国际和平研究院核政策项目主任帕克维奇（George Perkovich）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是否有能力拥有核武器与是否有意愿使用核武器是两回事，相比伊朗威胁使用核武器的可能，国际社会更担心伊朗拥核给中东带来的地缘政治影响。

帕克维奇分析说，以色列的有识之士明白，即便伊朗拥有核武器，也不可能轻易对该国实施核轰炸。对以色列而言，更迫在眉睫的威胁是，如果伊朗拥核，将可能鼓动真主党、哈马斯或者其他袭击以色列，而这些极端势力也会因为伊朗有能力保护他们而变本加厉。一旦出现这一情况，以色列人会大批离开国家，导致人才外流。

1979年伊朗革命巴列维王朝的统治后，成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伊朗自此一改过去亲西方的立场，积极对外输出伊斯兰宗教革命。信仰犹太教的以色列和基督教的美国分别被伊朗称为“小撒旦”和“大撒旦”。

此外，也有不少分析人士认为，伊朗制造核武器还将在沙特、埃及甚至更多中东国家诱发核军备竞赛。《华尔街日报》2009年的一篇报道就认为，由于西方国家无法阻止伊朗研制核弹，中东可能正处于核装备竞赛的边缘。自从2003年IAEA报告指出伊朗没有停止研发核武器以来，全球新增了25个宣布计划和平利用核能的国家，其中10个来自中东。

不过，帕克维奇也表示，国际社会目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伊朗的核能力。他告诉《财经》记者，伊朗目前拥有的是纯度为20％的浓缩铀，从技术上讲，它仍需要六个月到一年的时间才能提炼出足以制造一枚核弹的高纯度浓缩铀；而要形成真正的核威慑力，伊朗无疑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伊朗裔美国人全国理事会研究主管马拉什（Reza Marashi）曾在美国国务院伊朗事务办公室供职四年。他从情报分析的角度出发，质疑了美国在伊朗核问题上判断的准确性。他告诉《财经》记者，通常来说，美国国务院在分析战略问题时，10％的信息来自情报，而90％的信息来自使领馆的汇报和公开信息。但他估计制定伊朗政策的信息大约50％来自情报，这增加了误判的可能。

哥伦比亚大学中东学院资深研究员西克（Gary Sick） 对《财经》记者分析说，虽然IAEA这份报告的可信度很高，但其实并没有提供多少新信息，只不过比以前的报告更为详细。但由于2011年10月美国刚指责伊朗策划暗杀沙特驻美大使，报告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出现，容易让人误认为现实危险比想象中还大。西克曾任白宫波斯湾事务首席助理，卡特总统任期内在国家安全委员会中专司伊朗事务。

制裁，还是战争？

2011年11月21日，英国、美国和加拿大终止了本国银行业和伊朗的所有业务。这是英国第一次运用《2008反恐法案》禁止一切与伊朗（包括中央银行在内）的银行活动，美国也引用了极少使用的、“9・11”事件后制定的《爱国者法案》第311章，将伊朗一切金融机构视为“洗钱行为的首要关注对象”。

作为报复，伊朗议会11月28日通过一项决议驱逐了英国驻德黑兰大使，并降低了两国的外交等级。次日，一个被称为巴西基（Basij）的伊朗民兵组织袭击了英国驻伊朗使馆。随后，英国驱逐了在伦敦的伊朗外交官，关闭了驻英事务处。两天后，和伊朗有贸易往来的欧盟宣布了新的经济制裁。

外界普遍认为，这是1979年伊朗人质危机以来最严重的袭击外交人员事件。

英国使馆遭袭后，美国参议院在12月1日全票通过《柯克-梅内德斯（Kirk-Menendez） 法案》，作为《2012年度国防授权法》的修正案。该法案规定，在六个月的缓冲期后，美国将驱逐和伊朗中央银行有生意往来的外国金融机构，禁止它们在美国开设新业务。在获得参众两院认可后，该法案于12月21日递交给奥巴马总统，等待签署。

同期，众议院还通过了1905号《伊朗威胁授权法案》和2105号《关于伊朗、朝鲜和叙利亚核不扩散改革和现代化法案》，前者旨在制裁投资伊朗，尤其是其石油业的个人或企业；后者将禁止过去两年在伊朗停靠过的、包括运送人道主义物资和其他合法物品的船舶进入美国。目前，这两个决议均已提交参议院，等待圣诞节假期后的表决。此外，美国财政部12月21日在其制裁名单上追加了十个在马耳他注册的公司，指责它们充当了伊朗航运公司的幌子公司。

在西克看来，国际社会制裁伊朗石油工业，限制了其进一步扩大生产的能力；封锁伊朗的银行业，使其从石油贸易中获得的资金无法到账，更是沉重打击了它本已衰退的经济。奥巴马政府国家安全顾问多尼隆（Tom Donilon）也表示，一系列制裁措施已经减缓了伊朗核计划，为劝说伊朗弃核赢得了斡旋的时间。

但是经济制裁对伊朗停止研发核武的有效性一直存在争议。西克指出，从历史经验看，经济制裁很难让伊朗彻底放弃核计划，外来威胁只能让其更加坚定拥核的决心。因此，军事打击也一直在西方国家的考虑之中。

IAEA报告后不久，以色列方面即传出“先发制人”攻打伊朗的言论。帕克维奇告诉《财经》记者，伊朗宣布正在把弗尔多（Fordo）工厂的铀浓缩设备迁往西北部穆斯林圣城库姆（Qom）附近山区的地下工程里，“此举让以色列认为有必要在铀浓缩活动被迁到无法进行打击的地下之前对其库存和设备实施摧毁。”

虽然外界无法了解以色列和美国正在进行哪些具体部署，但针对伊朗的情报活动明显增多。12月4日，伊朗在其东部地区截获了一架从阿富汗起飞的美军RQ-170隐身无人机。17日，伊朗宣布继上个月逮捕12名美国中情局特工后，再次抓捕了一名伊朗籍美国中情局间谍。

伊朗国内的政争也给地区安全局势带去了额外的不稳定因素。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和总统内贾德之间的政治联盟因2011年4月内阁人选任免出现裂痕。据伊朗媒体报道，内贾德当时试图罢免情报和国家安全部部长穆斯勒希（Heydar Moslehi），并任命自己的亲家马什埃依（Esfandiar Rahim Mashaei）继任。但此举遭到哈梅内伊的坚决反对。根据伊朗宪法，总统有任免阁员的权力，但同时，最高领袖有权力指导总体政策的正确实施。双方的冲突不断升温导致哈梅内伊提出取消民选总统职位，由议会选举的总理取而代之。

西克认为，内贾德正在输掉和哈梅内伊的斗争，最坏的情况就是最高领袖最终弹劾总统。他说，“尽管两人发展核计划的基本立场相同，但国内政治动荡必然会增加外交政策不确定性，从而使得2012年伊朗核问题形势更加复杂化。”

不过，西克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和以色列近期不会对伊朗动武。他说，奥巴马政府非常抵触以色列动用武力的建议，更乐意用外交手段和经济制裁来处理伊朗问题。而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以色列不会单独对伊宣战。“道理很简单，以色列没有能力单独对伊朗开战。以色列战机可以空袭伊朗或者从潜艇发射导弹进行攻击，但是伊朗核设施分布在全国各地，有些在很深的地下，一次或几次打击不足以摧毁所有核设施，而没有美国的支持，以色列不可能持久地袭击伊朗。”

另一方面，伊朗方面也传出了一些积极的信号。伊朗驻IAEA代表索尔塔尼（Ali Asghar Soltanieh）在2011年12月22日表示，伊朗将在圣诞节假期后立即与IAEA副总干事纳克尔特斯（Herman Nackaerts）商讨2012年1月赴伊朗开展调查的事宜。索尔塔尼说：“我希望IAEA的访问能够确保不再重复以前的错误，希望这次能彻底结束漫长的（核查）过程。”

对此，帕克维奇表示，伊朗希望通过与IAEA的合作来减少来自国际社会的压力，这或许是件好事；但这种姿态能否缓解危机，还要看伊朗愿意提供给IAEA何种程度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