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梦》:百感人生尽付昆曲

时间:2022-09-03 07:42:38

六出关于“梦”的名段,好似人生百态,在柔美的昆曲中,与我们不期而遇

胡同深处,庭院深深。水榭边,丝竹声声。歌台上,水袖曼舞。将相王侯、才子佳人一个个粉墨登场。这一切都好像梦中的情景。2008年8月底,恭王府戏楼再现梦境,江苏省昆剧院排演的《浮生六梦》在此登场。

清人沈复曾著《浮生六记》。书中沈复、芸娘伉俪情深,至死不复。夫妻二人始于欢乐,却终于忧患。或许人生也正如此,悲欢离合,大起大落,最后风云淡处,叹一声“人生如梦”,而这刚好也是昆曲《浮生六梦》的创作初衷。

《浮生六梦》串演昆曲中六出关于“梦”的经典唱段,包括《牡丹亭》中风流旖旎的《惊梦》、《寻梦》、《烂柯山》中辛酸妄想的《痴梦》,《一文钱》中滑稽可笑的《罗梦》、《红楼梦》中警醒提点的《托梦》,以及《邯郸记》中繁华成空的《醒梦》。人生百感,尽付梦中。

经典的六个梦

说昆曲是诗的舞蹈、心的吟唱,并不为过。其曲调清俊婉转,舞姿细腻优美,表演情真意切。故事也都起伏波折,有人生的大起大落,情感的至情至性。因此,在中国众多的戏曲类型中,昆曲是最具梦幻色彩的。

而“梦”作为一个重要元素,在众多昆曲剧目中被反复运用。最著名的,当属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这几年,随着青春版、厅堂版的先后推出,人们对《牡丹亭》的内容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

《牡丹亭》有点像中国版的“人鬼情未了”。南宋时福建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为排遣愁闷,与丫鬓春香到家中后花园游赏,不觉睡去,与陌生男子柳梦梅梦里交欢。杜丽娘梦醒后,割舍不了梦中未了的情爱,惆怅莫名。此后,又往园中寻梦未遂,就此恹恹卧病,竟至身亡。

杜丽娘的感情故事并非到此结束,而是就此开始。丽娘死后,家人按她遗愿将其葬在后花园中的一株梅树下,并在旁建造梅花观。而此时,冥司胡判官查明杜丽娘因梦而亡,便允许她的魂魄可自在游荡。

三年后,柳梦梅前往临安赴试,借住梅花观,拾得一副杜丽娘画像,与丽娘魂魄相会。柳梦梅在丽娘指点下掘墓开棺,使丽娘死而复生。二人结为夫妻。一段“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感人姻缘,就此成为佳话。

据说汤显祖在写作《牡丹亭》时,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为杜丽娘拈毫苦吟。他对丽娘的钟爱,已经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清朝文人焦循在《剧说》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一天,家里人怎么都找不着汤显祖,后来发现,他正卧在院子里的柴堆上痛哭流涕,他说“填词填到‘赏春香还是旧罗裙’,一时感动,不能自持,竟哭倒在地。”

后世的昆曲舞台上,《牡丹亭》一般不演全本,而以浓缩改编的单场小戏――折子戏出现。如《游园》、《惊梦》、《寻梦》、《写真》、《冥判》、《拾画》、《叫画》、《回生》等,都是常演的几出。《浮生六梦》正是选取最具梦幻性的《惊梦》、《寻梦》作为演出开篇。大幕拉开,锣鼓阵阵,笛声悠悠。杜丽娘、柳梦梅深情款款地低吟浅唱,几百年前的妩媚和忧愁,就这样跨越了时空。

《浮生六梦》的另外四梦,分别为《烂柯山・痴梦》、《一文钱・罗梦》、《邯郸梦・醒梦》、《红楼梦-托梦》。除《红楼梦・托梦》为本次演出原创外,其余几出与《牡丹亭》一样,都是经典剧目,中国各类戏曲也多有采用。

如《烂柯山・痴梦》中,汉代名人朱买臣的那桩离婚案,并非昆曲独有。元杂剧《渔樵记》、京剧《马前泼水》、梨园戏《朱买臣》讲的都是这个故事。然而昆曲的唱词和意境,较之其他剧种更为凄凉悱恻。即便是讽刺针砭,也充满心酸同情。

《烂柯山》取材于《汉书・朱买臣传》。西汉寒儒朱买臣,年近半百,功名未就。妻子崔氏不耐饥寒,逼休改嫁。后来朱买臣中举衣锦荣归,崔氏愧悔,然而覆水难收,破镜不可重圆。此次演出,江苏省昆剧院选取了《烂柯山》中《痴梦》一折。讲的是,百般无奈的崔氏,不觉入梦,梦见朱买臣派人来接她当夫人。正在得意非凡、如痴似狂之际,她却突然惊醒,只见残月孤灯,自己仍子然一身。

按照院长柯军的说法,《痴梦》最能体现《烂柯山》的悲剧气质。其实,《昆曲大全》的老本子中,崔氏被刻画得极为凶狠,而通过历代昆曲艺术家的揣摩修正,这个不耐贫贱的女人并非是一个横蛮无理、不通人情人性的市井泼妇。在她身上,有种其情可悯、其境可悲的味道。一出《痴梦》,刚好替她道出“富贵荣华不过梦一场”的苍凉。

与《烂柯山》中的《痴梦》类似,《一文钱・罗梦》、《邯郸梦・醒梦》的主角做的也都是富贵梦。《罗梦》中,罗和得了元宝。梦想着开磨坊、娶妻生子的美好生活。可在夜里却怕元宝失去,积念之下连做噩梦,受尽惊吓。最后。罗和终于悟到银子是祸根,钱财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他不禁感叹:有钱人还不知要做多少梦!

《邯郸梦・醒梦》是汤显祖的另一部“梦境”名剧,选取了“黄粱一梦”的典故。剧中主角卢生,某日偶遇仙人吕洞宾。吕洞宾送卢生一仙枕,卢生卧枕酣然入梦。梦中,卢生得中状元,授职翰林学士。

在位期间,卢生屡被嫉妒他的权臣宇文融陷害,但经历了几起几落,他最终被封为赵国公,荫及子孙,年过80而亡。当然,这只是梦中情景。一觉醒来的卢生,发现身边的黄粱饭尚未熟透,终于幡然觉悟,不再迷恋世俗凡尘,甩甩袖子跟着吕洞宾出家去了。这个故事虽有点虚无主义的色彩,却揭示了许多人生哲理。

昆曲中很少出现《红楼梦》的情节,《浮生六梦》中的《托梦》一折,算是填补了空白,这也是江苏省昆剧院为此次演出特别排演的剧目。故事围绕《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展开:王熙凤遇到病中的秦可卿前来诉愿,告诫她大厦将倾,盛宴必散,提醒她盛时要为衰时的退路早做安排,这时二门上的四声云板响起,凤姐一身冷汗地醒来,惊闻秦可卿的死讯。

或许,现代人想写出优美而合韵的唱词确实有些难,因而此折演出以念白为主,唱段很少。这也算是很巧的藏拙手段,单个看虽有不足,融入其他五梦却无大碍。

创意照进传统

《浮生六梦》,用一个“梦”字,将原本不相干的折子戏勾连成篇,可谓昆曲演出中的独创。编排时,主创人员觉得单用“梦”连接,未免显得零散。于是他们想出个办法,安排了昆曲中独有的行当――“副末”一角贯穿全场。每折之前解梦道情,起承转合,点明玄机。

与传统演出中“副末”的外型不同,《浮生六梦》中的这位并没有蓄须带髯口。而且也不像昆曲演出中约定俗成的作明代人物扮相。这位“副末”穿着马褂,梳着长辫,一副清代人的模样。

在柯军看来,元末明初产生于江苏昆山的昆曲,应是一门传统与创新并重的艺术。正所谓七分传统,三分创意。这次“副末”的角色设定,就是创新的体现。“因为是在恭王府(和绅的旧宅)演出,他

就被定为恭王府内的伶人之后。他是戏中人,也是旁观者。他与观者一起,看了那些梦中之人的情、迷、痴、悟。”

而柯军所谓的传统,指的是唱腔、格律以及表演中一招一式的恪守。在他的记忆里,幼时学戏,开始并不学习某个角色,都是老师先教动作,哪种眼神是嗔怪,哪种手势是发怒。“这些都是昆曲表演的基础,是根基,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浮生六梦》中,关于“梦”的几折,就是完全尊崇前辈的表演方式。不光是动作唱腔,就连配乐也是如此。演出中,乐队共7人,文武场都在里面。包括笛子、古筝、琵琶、笙、二胡、云锣等,没有一件西洋乐器。

昆曲的神髓在于“留白”,因而《浮生六梦》的配乐处处遵循“欲说还休”的原则。比如,《惊梦》中杜丽娘的上场只是用“小锣”垫了一下台步,而不像有些改编版本中,着意渲染出“花园”这个环境。

心细者不难发现,同是《牡丹亭》,《惊梦》一折里杜丽娘身着粉红色衣裳,柳梦梅着粉蓝。而《寻梦》里的杜丽娘则是穿淡绿色的衣裳。这当然不是随意而为,而是依据几百年来的演出规矩。

很多传统戏剧的服装造型,在历史上多有演变,可昆曲却几乎没有变化。唯一一处,就是当年梅兰芳把旦角额发上的片子由两片变成了现在的七片,为的是让演员的脸型显得更加精致秀丽。

值得一提的是,梅兰芳虽是京剧大师,一生却和昆曲有着解不开的情缘。北京广和剧场是梅兰芳第一次登台的地方,1904年,10岁的他在这里演出昆曲《长生殿》。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梅兰芳剃须重新登台,在上海美琪大戏院再次演出昆曲,剧目包括《刺虎》、《思凡》、《断桥》、《游园》、《惊梦》等。连续演出13场,盛况空前。不仅如此,平日里,梅兰芳还将昆曲融入到京剧创作中,在他的影响下,直到今天,昆曲也是每个京剧演员必修的基本功。

这一次《浮生六梦》的演出,江苏省昆剧院派出了最优秀的中青年演员阵容,而老前辈也是倾力相助。担任导演的,是昆曲界“继”字辈传人范继信。柯军介绍,昆曲里本没有导演这个“行当”,但这次是老戏串联,舞台的调度、情绪的揣摩,都是全新的,这就需要有经验的导演来研究剧本,安排演员的表演。

范继信是解放后第一批学习昆曲的艺术家,师承“传”字辈的先生。如今的他已经退休,很少登台,除了帮剧院排演新戏,还在院里教戏、带新人。当然,昆曲的传承仅靠老人是不够的。柯军说,他们现在也会找一些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人写昆曲的剧本,创作新戏。

另外,2005年江苏昆剧院从文化部门主管的事业单位改为经营性演出团体。“多演多得、优演优酬”机制改变了此前按资排辈的格局。这次《寻梦》中杜丽娘的扮演者单雯,虽只有16岁,但因演技出众,被破格升为主演,每月的薪水比同在江苏省昆剧院工作的父母还高。或许,面对“越拯救越速朽”的中国传统文化,像江苏昆剧院这样,采取新的经营思路是必要的。

这一次,《浮生六梦》将演出场地定在了恭王府大戏楼,也是别有一番用意。几百年前,昆曲在北京的第一次演出就选在了这里。而恭王府大戏楼,由于采用全封闭式结构,可完全复原明代昆曲演出中“家班”的形式。著名的历史遗址,上演着600岁的非物质遗产,这个奇妙的嫁接,让人有种穿越时空之感。几百年的时光,就这样凝固在园林的一砖一瓦上,流动在昆曲的一唱一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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