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到山下

时间:2022-08-24 02:55:15

这个小村庄目前的生存状态就是等待,等待新址,等待其他政策安排

山下板房区的天刚放晴,青龙包上哗哗地下起大雨。带雨的云彩,从山下飘到山上,花了10多分钟。

板房区雨下得正酣的时候,青龙村五队队长刘秉华查看了本队40多户村民的板房,没有发现严重的漏雨。8月19日晚,暴雨倾盆,村民的板房成了接水的容器,有的人家水没到窗台,暖水瓶冲到门前的排水沟里。此后的半个多月,村民们买了胶,爬到房顶,把接缝处仔细地抹了一遍,很多人家买了胶瓦,在房檐前搭出了一个向路面倾斜的雨棚。对于下午这场不算太大的雨来说,板房是安全的。

刘秉华一家5口人,分到了两间挨着的板房,老两口一间,儿子、儿媳和他们9个月大的女儿一间。小两口的那一间,摆放着床、碗柜等旧家具,是一个朋友送给他们的,刘家山上的房子成了一片断壁残垣,抄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老两口的那一间,更像是一个仓库,带着水痕的水泥地上堆放着板材,掀起木板的一角,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半月前的那场雨在木板上留下了一片青绿色的印记。

天晴后,刘秉华的儿子继续搭雨棚。他们家的棚子搭得慢,现在才往地下钉桩子。刘秉华骑上摩托车往山上赶,10多分钟后,他迎来了下午的第二场雨。

一个多月来,刘秉华几乎每天都要这样辗转于山下和山上。处理好村上的事,再去照顾自己在山上的小家。他在山上的家,现在是一顶12平方米的白色救灾帐篷。地震后,他和老伴一直生活在那里,分到板房后,也没有迁到山下。

迁出的和留守的

青龙包上人烟稀少,偶尔会看见村民背着大包往山下去。包里是从老家的废墟里抄出来的东西,有些是准备过冬的毛衣。

地震后,有关部门对青龙村所在位置进行了地质勘测,发现整个村庄要么处在地震断裂带,要么处在泥石流滑坡带,不宜原地重建。6月初,青龙村处在泥石流滑坡带的三队和四队的几百名村民先行转移到山下的武都镇,在武都机械厂对面的空地上搭建临时帐篷。8月初,青龙村11个组的2020人、769户(包括暂住户)全部转至设在武都镇新开村和九岭村的板房区安置。

武都镇板房区距离青龙村原址约15里,是绵竹市最大的一个板房区,占地2000多亩。这里的几千间板房安置了清平乡、天池乡、汉旺镇的灾区群众两万余人,其中汉旺镇的人口就占去了一半。青龙村在板房区拥有过渡安置房822间,包括办公用房、治安、医疗卫生用房等。村民将在这里生活2至3年。

在武都分了板房,但有些村民仍留守在青龙包上。“没有破坏的地,要继续种,房子虽然垮了,也还有一些东西要看守。”刘秉华说。

刘秉华一家5口人,目前只靠他一个人每月150元的工资生活。这点钱分摊到人头。平均每人每天只有1元钱生活费。他儿子刘权地震前在东汽做电焊工,现在东汽搬去了六七十公里外的德阳,“如果每天骑摩托车上下班,光油钱就要20块,而他一天的工资才15块。”刘秉华说,“这样就没有办法继续做下去。”

青龙村治保主任董和全介绍说,地震前,青龙村的劳务派遣公司向东汽输送了七八百名劳动力,包括本村人和外地人,现在,他们中间有接近90%的人都失业了,其中以临时工、协议工居多。“大多数失业者都和刘权是同样的原因,上班还要倒贴钱,自然就不干了。”

刘家在山上有一亩三分地,种了些玉米和蔬菜,“吃自己种的菜,可以省很多钱。”刘秉华算过,如果他们老两口搬去板房住,全家人一天买菜吃就要花掉5元钱,而这是他全天的工资,“哪里能吃得起啊。”

刘秉华老两口的帐篷就在距离老房子不到50米的地方。这顶帐篷在地震后曾经住过16个人,当时救灾帐篷很紧张,刘的儿媳妇就抱着当时5个月大的孩子睡在地上。几天后,儿媳妇和孩子都患了重感冒,张口发不出声音,老两口看着很心疼。现在,帐篷里有一张木床、一床铺盖――摸起来潮乎乎的,两把椅子、一个电饭锅,两个人的日常所需也就这么多。

刘家的老房子是10多年前盖的,2007年做了大修整,为的是给儿子娶媳妇。装修房子,连同娶媳妇的钱,加起来一共6万多,这是老两口的全部积蓄,其中又有5000多元借款。如今,4间正房,垮的垮,裂的裂,其中的一间,顶蓬悬在屋子的半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刘秉华的老伴夏文秀在房前的两棵树间扯了一根晾衣绳,下午雨大,绳子上挂的四五件衣裤并没有收起来。“没有地方收啊,等天晴吧。一瓦砾堆旁,简易的厨房已经搭起来了,平时夏文秀就在这里炒菜。灶台上放着半盆吃剩下的清炒豇豆角,那是自家地里出产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好像回到了五六十年代。这辈子算是白忙活了。”夏文秀苦笑着说。

废墟上堆着一些整理好的木料,这是他们要重点看守的。“其实不搬去板房,主要是考虑到山上的不安全因素。”刘秉华指着一堆树杆子说,“这是将来修房子、搭猪圈的重要材料,现在要卖到40块钱一根,如果丢了、哪里有钱买啊。”为了守好这些重要物资,老两口还特意养了一条大狼狗。凡有人经过时,狼狗就会发出震慑性的咆哮,在这个安静的村庄,声音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过去的和将来的

青龙包上阴云散去,夏文秀从帐篷里搬出一把椅子,坐着和其他留守在山上的邻居们聊天。董和全介绍说,现在全村有30%的人家都留了――多是老年人在原址看守,在废墟边上搭个帐篷,晚上也不回板房住,当地人管这叫“守莲子”。

他们聊的是汉旺过去的好时光。

“汉旺的日子好过,生活水平比绵竹高。”一说起汉旺的过去,村民的兴致很高。

“汉旺是开发市,绵竹每天有两三千人到汉旺打工。早上7点20分,你看嘛,一车一车的人往汉旺去。光河坝家属区打扫卫生的,2000年统计就有2300人,还不包括保姆。”

“汉旺的钱好赚,喂猪的牛皮菜,在汉旺卖2角钱一斤,在拱星镇才卖5分钱。你再算算嘛,在河坝拉沙,一车沙卖30块,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能挣900到上千块。日子好过得很。”

一个穿东汽天蓝色工作服的村民说:“我们车间有一个老师傅,成都人,快退休了。我问他,你退休了,回成都还是留在汉旺?他说留汉旺,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

“汉旺的旅游也好,”一个村民补充说,“山上有很多农家乐。要是不地震,这个时候人正多。还有云悟寺,每年三十到初一,上万人往那里去。现在,寺里的和尚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外地的姑娘都爱往汉旺嫁,哈哈……”一个大婶发出脆亮的笑声,但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地震了,一切都没得了。”

汉旺镇的繁华主要是东汽带来的,在汉旺的6万人口中,有3万是东汽的职工和家属。有人说,汉旺人很舍不得东汽――情感上舍不得,利益上离不开,此刻的汉旺人正经历着一

场有别于“震痛”的撕裂的痛。

经过两个多月的选址,东汽的新厂址已经确定,在德阳的八角井镇和天元镇。德阳东汽厂大门上方,挂出了一条巨大横幅:牢记温总理嘱托,自力更生,建设美好新东汽,表达了东汽人重振旗鼓的决心。

东汽异地重建,众人瞩目。可它身后那个怅然的小村庄,却没有多少人关注。青龙包上,青龙村村委会残破的三层小白楼黯然而立,乱石块下露出一张村庄简介,头一句是这样写的:汉旺镇青龙村位于半平坝半山区的紫岩山下,和东方汽轮机厂唇齿相依。

现在,和青龙村唇齿相依的东汽只剩下空洞的厂房和地上的一片片废墟。6月,青龙包上的铸造车间和一部分机械加工车间恢复生产,但村民说,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迁到德阳去。

“地震前,青龙村本村人在东汽上班的有二三百人,目前在家里耍的还是多。”青龙村村主任刘素珍介绍说。“东汽厂一下子安排不了那么多劳动力。另外,现在路程远了,很多人就不做了。”

“东汽走了,青龙村没得水吃了。”董和全说,过去村民吃的是东汽供应的水,村上没有自己的供水系统,“现在,是政府每天送水给我们吃,可总不能一直送下去吧,不晓得以后该怎么办。”

董和全对青龙包地下供水管道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已经转移到武都板房的青龙村民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回到这块土地上。8月25日上午,青龙村村主任刘素珍参加了在绵竹市举行的江苏无锡市对口援建汉旺新镇的奠基仪式。在汉旺新镇的规划图上。她没有找到“青龙村”这个地名。“很可能以后就不存在‘青龙村’这个地方了。”她说,“现在,我们就等着政府规划,让我们在哪里建设家园,就在哪里建设家园。”

刘素珍说,异地重建后,青龙村村民可能都要转为城镇户口,那块地方就叫“社区”,而不叫“农村”了。耕地和果园,国家按标准折成钱补给村民。到时候,村民可能都会有社保,到一定的年龄每个月能领到四五百块钱。

过去,青龙村60%的人都在外面打工,现在30%~40%的人找到了事做,20%的人没事情做,另外40%的人做着不稳定的工作。村干部在想法子。8月26日,青龙村派出一个村民去广东考察,听说那里需要大批劳动力在山上种树,一个月能挣2000块钱。

“找点钱,以后才好盖房子。”刘素珍说,现在盖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需要五六万,国家给补接近两万,还差三万多需要自己找。

“地震把生活计划全都打乱了,现在只有等政策,在政策下来前,我们只好呆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刘秉华说,儿子暂时没出去打工,“劳动力价钱太低了,看机会吧,先把自家处理好。”

“这三个月,村民的情绪还算稳定,因为政府支持的力度大,每人每月300元钱,30斤米。”治保主任董和全说,“但以后就不好讲了,支持的期限一到,有的村民没得活路,不晓得会不会惹麻烦。”他说,青龙村已申请延续3个月的补助,每人每月200元钱,没有米,目前他们正在等待批复。

村里的孤儿

等待,是这个小村庄目前的生存状态,等待新址,等待种种具体的政策安排。等待中。生产活动并没有停止,地里的玉米要收,山上的果园也要人打理。

刘云珍有几天没回山上了,通往破败老房子的那条林中小路,被一只啤酒瓶盖那么大的蜘蛛结了一张大大的网。她是青龙村的退耕还林户,在山上有7.5亩果园,种了桃树、梨树、核桃和板栗。

2000年,青龙村对山上的三队、四队和一队的一部分村民实行退耕还林政策。350多人,110多户过去的耕地全部用来栽树,国家按退耕还林的亩数给予农户相应的补偿。刘云珍的果园去年才结果子,一些自己吃,一些送朋友。拿出去卖的,才挣了几百块钱。今年,因为地震,果树没打虫,也没摘小果,结出来的果子卖不上价钱。她在盘山公路边的1亩多果园,在地震后被改造成公墓,供亡灵安歇。那片地,曾经种了200棵桃树。

“没心思到山上照看果树。”刘云珍说,她现在主要的心思都花在侄子彭帅身上。

彭帅,11岁。他的爸爸妈妈在清平山上拾磷矿。他们拾的磷矿是从山上冲到河沟里去的。通常是爸爸背竹蒌,妈妈拾矿石。矿石装满一竹蒌后,他们从河沟步行到公路边,卖给守候在那里倒矿石的老板。一个人一天能挣80块钱。

5月12日那天,他们8个人一起去山上拾矿石,傍晚只回来3个。回来的人说。下午他们在山上敲石头,彭帅爸妈等5人在山下捡石头,突然山体摇晃、碎石乱滚。一眨眼,一座新的山包从地面冒出来,下面的5个人全不见了。

地震发生时,彭帅正在汉旺中心小学的操场上,地面像波浪般翻滚,他拔腿就往家跑。等他翻山回到家,满身尘土的奶奶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看见彭帅的身影,奶奶长出了一口气,但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大儿子和儿媳。那个下午,彭帅成了孤儿。

汉旺镇民政办钟华才介绍说,汉旺在5・12地震中失去双亲的孩子共有14名。目前这14个孩子中,4个已被教学助养,2个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去北京念书,1个被领养,还有7个没有着落。

地震后,彭帅一直跟着叔叔、婶婶生活。刘云珍家现在6口人,只有她丈夫彭兴贵一个人有收入。彭兴贵在东汽厂打磨车间带班,一个月工资1600~2000元。这个工资支撑着他每天骑摩托车上下班。彭帅爸妈的抚恤金共计1万元,现在还放在村委会。刘云珍说这钱暂时不取。以后彭帅用钱的时候再拿。政府发给孤儿的补助,刘让彭帅奶奶拿着。平时的小钱,她就从自己腰包里出。

“这样做,是为了让彭帅放心,婶婶不会动他一分钱。”刘说。

彭帅在山上的家,现在是一片乱石堆。在远处的一块林地上,立着一个崭新的墓碑,这是刘云珍给哥哥嫂子修的,但墓是空的。因为人没有找到。刘说,修这个墓为的是让彭帅记得他爸妈。

村委会把彭帅上报孤儿以后,刘云珍接到了十几个领养电话,有北京的、福建的、武汉的,还有台湾的。村委会的意见是,条件好一点的,可以领养。但领养电话越多,奶奶越是叹气。“她舍不得彭帅,要天天见,说‘不然没啥想头’。”刘说。

邻居们劝彭帅奶奶,你都84岁了,没收入,身体又不好,没有能力养孙子,还是给他找个好人家吧。奶奶很生气,有时候一天不说话,也不吃饭。几天前,她终于松口,说:“找个近一点的吧,好随时见。”

太阳很大,彭帅去板房商店买了两根冰糕,自己一根,婶婶一根,“奶奶吃不下这么凉的东西”。这是8月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奶奶穿着两层长袖衣服,头上还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她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热。”彭帅很认真地解释说。奶奶笑了。只要看着孙子,老人眼里就充满了笑意,不管他说什么,也不管有没有听见。

孤单的人

8月27日上午,彭帅参加了板房区汉旺中心小学复课后的一次测试,成绩不好。他的班

主任王春林老师说,可能过去他的父母没有太多时间关注他,他在学习方面好的习惯太少。现在,家里又出了变故,成绩肯定会受到影响。“但这孩子有个优点,”王老师说,“听话、尊敬师长,见到老师主动打招呼,非常热情。”

王春林老师,被村民们称为“英雄”。地震时,教学楼两侧的楼梯全部垮掉,他和当时同在四层教研室的黄生华等几位老师,将窗外一米远的钢管国旗杆拉过来,弯在窗户护栏上,顺下去80多名学生。

这所位于汉旺上街的汉旺中心小学,在5・12地震中伤亡惨重,全校800多名学生,80多人遇难。青龙村有10多个孩子在汉旺中心小学、中心幼儿园上学,4名遇难,1名失踪。

失踪的那个孩子叫朱显鑫,今年11岁,上小学五年级。她的妈妈何冰玉曾在地震发生后疯狂地寻找女儿。她跑到教学楼垮塌的楼梯的废墟上喊女儿的名字,她听见到处都在答应“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妈妈快救我!”何冰玉“心痛得很”,但赤手空拳,她不知道如何施救。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何冰玉守在教学楼边,看着一个个被抬出来的人。她的女儿穿的是白衣服、白裤子、红皮鞋。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她寻遍德阳、什邡、广汉、成都的各大医院、殡仪馆,仍然没有女儿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伤心的母亲忍不住啜泣。

她曾拒绝了保险公司的赔付,学生险2万元,“总觉得女儿还活着”,但在苦苦寻找了两个多月后,她还是去领了这笔钱。

村主任刘素珍介绍说,遇难学生家长,现在都已获得6万元补偿金,每人3.8万元的养老保险。再加上保险公司的赔付、社会各单位的支持款,一户夫妻两个共计得到17万元。

何冰玉坐在沙发上织一件乳白色圆领毛衣,已经织了一半。“现在没得事做,没心思。”地震前,她在汉旺街上卖啤酒,每天后半夜才能回家,从来没感觉疲惫。现在没事做,反倒觉得浑身乏力。

何冰玉的丈夫朱兆斌在东汽上班,现在车间已恢复生产,只不过位置变了,从汉旺迁去了德阳。他在德阳和别人合租了一间房,每月200元。朱兆斌每月工资1000多,还能承受得起房钱。

平时在板房里,只有何冰玉一个人,“孤单得很”。有时候,她会摸出女儿的照片看看,多漂亮、乖巧的娃娃,只是越看越孤单。她想再生一个,“现在都不年轻了,37岁,等把娃娃盼大,都老了。”

走过两栋板房,万瑾正在屋里给丈夫的相框擦灰,相框里的丈夫微笑着望着外面的世界。他叫刘化诚,是东汽厂工人,那天下午临时被工段长叫去检查机床,结果被砸在水泥板下。当时,车间里一个溶剂罐爆炸,有毒液体扎瞎了他的眼睛、腐蚀了他的身体。当日晚23点30分,他在德阳的一所医院去世。

万瑾把8岁的女儿送去姑姑家耍,她现在没有心思陪她。雨棚还没有搭好,邻居们正在帮忙。棚子搭好后,她想在外面放个柜台,做点小生意,不然可怎么生活。

万瑾过去一直没做过稳定的工作,他们的生活主要依靠丈夫一个人。今年30岁的万瑾,从来没出过远门,最远到过成都,而且只去过一次,“所以出去打工,会不适应。”更让她难过的是,她听见有人议论说,她以后要找,就不管她女儿了。万瑾说:“就算我以后当乞丐,也不会不管我的女儿。”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生活的不便和辛酸刚慢慢向她展开。

(部分村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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