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终老去

在爸爸五十几岁的时候，大家都说他看起来像四十出头。今年，爸爸已经七十岁了，看起来像六十岁。我很难过，我的超人爸爸终于变老了。

我爸妈是通过相亲结合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爸穿了身怪模怪样的衣服，我妈不客气地指出：“你能不能把衣服领子拉拉好？”被我爸驳回去：“不想和我过拉倒！”我妈又好气又好笑，但是鬼使神差地被他带去油腻脏乱的小饭馆吃了顿潦草的饭菜。那已经是好多年前了，有照片为证，我爸比现在胖多了，脸颊两侧福嗒嗒地垂下一点小肉，头发蓬乱，身材高大，这倒有点像王小波笔下的王二。他喜欢挺着将军肚大步流星地走路，他很会吆喝，在街头摆摊做了几十年的小买卖，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修边幅，脾气暴躁，不在乎吃喝，起早贪黑地努力工作。他的优点不多，从来也没和他唯一的女儿心平气和地说过一次话，像个独裁者似的霸道地安排着我的一切，给我立下条条框框的规矩。我为此气恼，咒骂，也许是因为那时还不懂这是他带给我的安全感。

但爸爸也是个魔法师，会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念咒语，烧出一锅毛蟹年糕、梅干菜扣肉，搓搓手掌吹口气儿就修好了保险丝，捻捻手指立刻变出好看的频道。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就看到房间换了新的地板，他冲我得意地笑笑，然后又立刻严肃地命令我：“以后进屋要换鞋！” 我心领神会，爸爸有好多魔法呢！

在感慨完岁月神偷的同时，我也能坦然接受时间改变了许多事。比如在和妈妈分开后，爸爸很多年都再也没有做过毛蟹年糕，他现在需要喘着气才能吃力地踩上小板凳修保险丝。他懊恼地调整闭路电视的天线，可是屏幕上还是一片雪花。他放弃了为我打家具的念头，黑着脸去宜家买了样板床。

爸爸害怕自己变得没用，也可能是某一天突然发现女儿长大了，已经看到过更新奇的世界，而自己却还是老样子。他祈求我能够需要他，能够为我做些什么，什么都好。他希望我能喝到他早起给我磨的豆浆，希望我能每星期从家里出发去学校时多带些他做的小点心，希望他买的东西我能喜欢。但我已经见过更好的了，已经不太稀罕他为我做的这些了。

爸爸慢慢变瘦，任由头发花白，不再要求我跟着他的规矩走。我突然在某一刻发现爸爸已经老了，腰杆还是笔直的，身高却和我一样。爸爸缩水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老大爷，现在不染头发啦？”他和蔼地回答我：“你都说我是老大爷了嘛。”似乎，角色一夜之间转换，他从那个粗鲁又嚣张的男人变成了小心翼翼，温和而柔软的男人。

失去了魔法的爸爸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平凡的老头。他没有那么强大了。这两年，我常常想起很久以前他站在我身边警告那个欺负我的小男生。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怕，那是一种，天塌下来有我爸爸顶着的安全感。可是今天呢？即使他在我身边，即使我挽着他的手臂，我还是无时无刻地担心他生病，担心他刚动完手术的眼睛，担心那些我不在家的日子，担心失去他。我好怕好怕，怕到晚上睡不着觉，怕到在黑暗中流着眼泪希望他别离开我。

爸爸五十岁才有的我，属于典型的老来得子。我曾经很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生我？他以为我嫌弃他年纪大，转头就和奶奶告状，我被教训得委屈极了，边哭边嚎：“谁嫌弃你了？我是担心自己还能养你几年啊！”

后来，爸爸留了一点眼泪，他以为我没看见。

放假前，爸爸来学校给我送被子。他还是老样子，穿得土气又古怪，像个乡下老头。但是我无比骄傲地挽着爸爸走在校园里。我请爸爸吃了顿饭，又塞给他两百块钱，他反而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拉着我想知道他还能为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我只想在这个时刻对你好。

在爸爸五十几岁的时候，大家都说他看起来像四十出头。今年，爸爸已经七十岁了，看起来像六十岁。我很难过，我的超人爸爸终于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