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愿败给你

时间:2022-09-02 11:12:44

坐在教室,不用转头,我也能知道,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啪啪”地掉落。妈妈走的时候,外面梧桐树的叶子,也是这样飘落的。

我强忍着泪,耳朵里捕捉着落叶的声音,眼睛看着讲台。讲台上的那个男人,眉毛紧锁,嘴唇一张一翕。他在说着什么?是不是他的心,也一样苍茫?

这个男人,是我的班主任,也是我父亲。

我看见我的父亲,把书重重地放在讲台,叹口气。

“程越!”

父亲喊我。我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在!”

父亲问:“程越,你复述一下,我刚才讲的什么?”

他的语气充满权威、责怪。和 昨晚他跟我讲那话时,一模一样的味道。我倔强地歪歪脖子。

我回头,看着他,很平静:“想我妈妈。”

有同学笑出声来。但瞬间,那人噤了声。讲台上的男人,用手指着我:“你到教室后面站着听!”

我一字一顿地补充:“我在想我真正的妈妈。”

他的手颤抖了,半晌,吼起来:“你,出去!”

我大踏步出去,头也不回。

没有别的地方去,我回了家。

正是上班时间,我以为家里没人,那女人却在。她从厨房里出来。我一闪身,进了房间,摁下门锁。

半晌,房间外有脚步声,那女人敲敲门,说:“越越,午饭准备好了,你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下。我上班去了。”

我没吭声。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不上课?要是妈妈,肯定会问的,也肯定会生气的。她不是我妈妈。也或许,她比我妈妈更聪明。

窗外的草坪上,有石桌石凳。石桌旁边,本来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曾经枝繁叶茂,据说挡了别人家的光线,被锯掉了。梧桐树下,有太多回忆。

小时候起,我们全家坐在石桌旁,我和爸爸掰手腕。爸爸的手腕粗壮有力,我使劲掰,实在不行,另一只手也来帮忙。十次有八次,我赢。爸爸用手刮我的鼻子,说:“你小子耍赖!”我噘着嘴:“你欺负小孩。”我们哈哈大笑。妈妈也笑,说:“跟爸爸比赛,越越肯定赢。”爸爸不服气地挥舞着拳头。我们笑得更开心了……

往事如尘。

昨天晚上,我们也在这里掰手腕。是爸爸提出要和我出去走走的。我犹豫一下,答应了。走到石桌前,我们坐下,爸爸清清嗓子,说:“越越,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他字斟句酌,“你丁姨到咱家这么久,你应该改口叫‘妈妈’了。”

他的话如一石击水。我的心里“扑通”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爸爸殷殷地看着我,我没有回答,而是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语气执拗:“爸爸,掰手腕。”

爸爸迟疑地伸出手。

我说:“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爸爸马上说:“要是爸爸赢了,你也答应爸爸。”

这真是一场男人间的较量。

两只手紧紧扣着,两只手腕青筋毕出。一只手腕苍劲,一只手腕健壮,它们相持着,不分上下。我使出吃奶的劲。可不知怎的,爸爸的手腕就是纹丝不动。看来,今天,他真的是跟我较上劲了。我使劲,再使劲,渐渐地,我的额头淌下汗水,我的手腕在一点点地被压下,压下……

绝望潮水一样涌来,我大吼一声:“不――”爸爸愣了一下,他的手腕一松。就是这一瞬间,我使出最后的力量,一反转,爸爸的手腕压了下去。

我赢了!

我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汗,说出我的条件:“我要转学,不在二中,我要去七中。”

七中是一所普通中学,在郊区。上七中,住宿,不用天天回家。

爸爸来敲门的时候,已没有了上课时的神气。他有些低声下气:“越越,今天上课是爸爸不好,爸爸太冲动,不过,你也太不给爸爸面子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说:“爸爸,你答应过的,给我办转学手续。否则,我不开门,也不上学。”

我就是这样转到七中的。

踏入七中的校门,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是一所陈旧的学校,且不说学校孤零零地建在一个半山坡上,单是陈旧的校舍,陈旧的教学设备,也足以让人心灰意冷了。

上课时我睡觉。开始时还担心老师批评,渐渐地发现,课堂上,好多学生都在睡觉呢!我问同桌:“老师怎么不管?”同桌说:“咱们班上,考上大学的不过两三个,老师管那么多干吗?”

白天我睡足了,晚上躺在宿舍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爸爸在干什么?是不是我不在身边,他轻松多了?他在跟那个女人散步吧?他又在讲笑话,逗得那个女人笑个不停……

我一伸腿,一蹬脚,“哗”一声,被子被我踢到床下。

我倒扣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妈妈进来了,担忧地看着我,说:“越越,你不是要考同济大学吗?”

我一惊,醒了,抹一把脸,脸上全是泪水。

第二天,我决定以后不在课堂上睡觉。

第一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讲了半天,我听不懂。只好举手提问。物理老师把他的话重复一遍,我还是不懂。他生气了,问:“你天天睡觉,能听懂吗?”

我立即回敬:“你课讲成这样,我能不睡觉吗?”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物理老师气得嘴唇哆嗦,半天说出话来:“让你家长来!”

爸爸来了。

他被“请”到教室。老师当着全体同学的面,板着面孔,一一数落我的不是:上课睡觉,自习课捣乱,顶撞老师,目空一切……

我看看父亲,他站在教室前,对着老师,哈着腰,不停点头。全班同学看着他,他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我的心里,忽然很难过。这个男人,是全市模范教师,他爱学生,也批评过学生,如今,却在教室里被人批评,颜面尽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家一齐看着我。爸爸扭过头,紧张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有惊慌,有责备,有乞求,还有,爱……

我看着,忽然双腿一软,流下眼泪,我说:“老师,我错了!你让我爸爸走吧。”

爸爸的嘴唇颤抖着,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不知怎的,我也舒出一口气。

周末的时候我回家。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我不想回家的原因,是几个小混混。

前几天,因为不喜欢学校的饭菜,我去了学校外的一家饭店吃饭,在那里,遇到几个小混混,他们跟我“借”钱花。我没给他们,夺路而逃。他们在后面扬言说,一定会找到我的。

果然,走出学校不远,我就看见他们。

他们不怀好意地笑着,凑过来,说:“小兄弟,留下钱。”

我拨开他们,拔腿就跑。他们追上来。

有人把我按倒在地,有人扯下我的书包,倒出所有的东西,开始翻找。

我看见有人捡起我的黑皮日记本,开始撕扯。

我拼了命地反抗,我要去抢我的日记本,那里夹有我妈妈的相片。

我的反抗遭到更大的打击。有拳头冲着我面部打来,我的鼻血当即流下来。我愤怒了,抓起那只手,猛咬下去。那人“啊”一声,抽出刀子,高高举起,就要戳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住手”,有人推开了我。

刀子却插在那人的手臂上。

我惊呆了。那个人,是我父亲。

医院里,父亲的手臂上,层层叠叠缠了好多纱布。我问他:“疼吗?”他笑了,说:“不疼。”又说:“不过,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和你掰手腕。”

我撇撇嘴:“你掰得过我吗?”

爸爸瞪了眼:“当年,爸爸可是全校的掰腕冠军。”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头扭向窗外,说:“你把我调回二中吧。”

我回到二中。两年后,我考入同济大学。

捧着入学通知书,我感慨万千。小时候,我们全家到上海玩,我们去了同济大学。那时候,我就爱上那里。我问爸爸:“儿子比你厉害,是吧?”

爸爸的眼睛湿润了。

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石凳前,我和爸爸掰手腕,丁姨助威。爸爸老了,两鬓已生白发,可我希望,他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我们的手腕相持着,相持着。我在心里喊:“爸爸,加油!”终于,我的手腕被爸爸的压下去。

爸爸有些感叹:“老子要被儿子让着,看来,爸爸真的老了!”

我一愣,继而,伸出双臂,抱住爸爸,又抱住丁姨。

我们全家拥抱在一起。

爸爸更紧地回抱着我们。

那一刻,我心里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情愫。是的,爸爸,我是一只雄鹰,总有一天,我要展翅飞翔,离开您,离开家。有一个好女人在您身边,爱您,照顾您,这多好啊!为什么当初我那么自私与狭隘呢?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是幸福与惭愧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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