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14期

老韩头就是韩老师，已从镇上的学校退休多年，背后人称老韩头，当面人们还叫他韩老师。韩老师看上去跟普通的老头没太大区别，那是因为不在跳舞场，如果在舞场上看到他，那就不一样了。他有绝活，会跳一招一式的独步舞，跳起来身、眼、步伐那叫一个机灵、活泛，好看着呢！你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围看跳舞的人群，总是不约而同把眼光齐刷刷地聚到他身上，这时老头就更有“范儿”，俨然就是个“角儿”，特抓眼球。再细看老头的面目，笑眯眯的细缝眼睛，调皮地眨巴着，一副活力率真的模样，说实话，挺可爱，也挺招人喜欢。

别以为好看可爱一类的词只配年轻人，其实，老年人历经岁月的磨蚀练就的美，那往往是实实在在的大美。不信你活活看，到了七八十岁时，还有人用追捧艳羡的眼光看着你，并告诉你，说你带劲，说你真棒，那你这辈子就成了，肯定没白活。唱词里说“活出个样子给自己看”，给谁看都行，肯定也包括这种样子。

杨女士几年前落户这个小城，她自称“风吹过”，意思是有过见识的人。可老韩头那样的舞艺，还真是没见过，第一次看到便一下子震撼了她，对，就是“震撼”。这咋说的？可能是老韩头那般年龄还能跳出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也可能是他的颈肩、脊背的挺拔硬朗，再或许是他跳舞时的意蕴之态，反正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入了杨女士的心底，成了秘密。

从此后，每到傍晚，广场露天舞场边上悄没声息就多了一双观察的眼睛，她透过舞动的人群四下里张望几遍，找寻着有没有老韩头，有就多看一会儿，没有就转头离开该干啥干啥去了。就这样一年过去。转年，杨女士发现老头忽然就不来跳舞了，时间还不短。长时间不见老头的身影，杨女士心中犯了嘀咕也起了遗憾。唉，这老头咋就不来跳了？没有了老韩头的舞场，自然也就没啥看头了。打那儿起，围观舞场的人群里就少了一个杨女士。

这几年，杨女士经常在广场溜达，还真面对面碰见过老韩头一次，仅此一次离得最近。事情的经过是那天杨女士在体育器材边，忽地看见老韩头走到了跟前，心中怦怦地，不由控制就涌上了一股暗喜，来不及多想，嘴上发出了声音，对着老头傻笑了起来。说了一句话，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但肯定是对着老韩头说话了。当时还挺激动，由于激动，过后再回忆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奇怪的是，老韩头竟然用生生的目光瞅了一眼面前和自己说话的女人，没吱声，愣了一下就继续走了，留下的眼神分明表示出，我又不认识你。杨女士显然感觉到了这点，继而马上意识到一定是自己的唐突之举把对 方——心仪已久的独舞明星吓着了。当时，杨女士就郁闷了，仔细回想自己的傻样子觉得可笑，还有点可怜和委屈。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这是何苦呢？打那以后，把这事也就放下了。

话说转眼到了年底，从未在大庭广众面前跳过舞的杨女士也想跳舞健身了，她是想让自己虚弱的身子骨变好点。广场上灯光昏暗，天气渐冷，已进入初冬，围看跳舞的人少了很多，这对杨女士来说正合适。一天傍晚，天已见黑，杨女士就一扭一扭地在舞场边上跳了起来，舞就这么开头了。有人请杨女士跳舞，她感觉出那个男人跳得不好，还不如自己这个新手，这反倒使杨女士放松了下来，有了自信。接下来仍独自和着乐曲、踏着节拍，欢愉地舞动着腰肢，自我感觉挺美，甚至还有点陶醉。舞着舞着“奇迹”出现了，你猜怎么着，竟然是星光犹存于杨女士心中的偶像老韩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而且眼神期待地望向她，似乎手脚也在动弹着准备迎合舞伴的样子。杨女士当然高兴，就势调整动作以最佳优雅舞态迎了过 去……

一曲曲动听的伴奏，一场场轻盈的舞步，两人都像是找了很久终于才找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个舞伴，默契得一个什么也不问，另一个什么也不说，跳就行了。跳啊跳，跳得浑身发热，脚下律动和谐，跳得脸颊直放光。就这样跳啊跳，整整跳了一个冬天，老韩头会时不时的夸赞杨女士跳得好，杨女士应答你才跳得最漂亮，和你跳舞真过瘾。老韩头就越发美滋滋，跳得更加年轻了。

杨女士心中清楚，老韩头压根就不记得前两年对他傻笑的那个女人就在面前，这么一来，杨女士跳得一点负担也没有。老韩头说自己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再早点认识杨女士就好了。杨女士听后只是笑笑而已，什么也不说。老韩头给她的电话号码，她从来也没拨过。

再后来，杨女士还是觉着应该告诉舞伴装在自己心底的那点秘密。说如何在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的时候，你每晚的舞姿，都被一个默默的女子一点也不浪费地照单全收，热烈地领受欣赏着，几乎是没落过一晚！老韩头听着听着小眼睛瞪得老大，怔住了半天，之后唏嘘了几番。末了，老韩头不好意思地说，没来跳舞的那段时间是住院做了一个手术，还说在体育器材边我怎么就会不理睬你呢！

杨女士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出现了病兆，因此很久没上舞场了。这期间，老韩头去没去她也不知道。天气转暖后，杨女士拖着疲惫的病体最后一次来到舞场，正巧老韩头守株待兔也在场，抓紧时间告诉杨女士说，你没来我心里空落落的，你咋瘦了？杨女士听完还是笑笑没下话。那以后，老韩头就再也没见过杨女士了。

常去舞场的人们都发现老韩头已经不跳舞了，每天都身子沉沉地坐在广场的水泥台上，跟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懒散委顿。再往后，他琢磨起杨女士曾说过的话：不管多大年龄，活着就要个精气神。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想好了，以后还是要跳舞，只要能跳得动就跳，可不能整天没精打采的。

杨女士终究是因为病，已经离开人世多日了。在这个小城里，她不认识几个人，也没见过大场面，但是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让她赏心悦目的，还就是老韩头和他的独舞了。

杨女士去世，老韩头到底也不知道。他也想打听杨女士的下落，可又不知道向谁问，怎么问。时间一久，偶尔也只能在心里念叨：她咋就不来跳舞呢？这人，说不来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