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沙来袭 3期

时间:2022-08-31 08:09:48

我们不要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恩格斯

绿野无仙踪

1927年6月,美国中部堪萨斯州,天空湛蓝,草原青翠。一只草地鹩从过膝高的草丛中窜出,擦过几朵淡粉浅紫的白头翁和野马鞭草花,越过大片金黄色的麦地,掠过一幢当地石灰石垒砌的三层房屋的烟囱,飞向高远处的几缕游云。一阵嘹亮的新生儿啼哭声,让院子里水井边打水的父亲猛地扔下水桶,飞跨过门廊,掀开白色木门后的白门帘,抢步进入室内,余下一桶清凉的水晃荡着金色的阳光。

1935年3月15日上午,同样的地点,一场沙尘暴遮天蔽日,席卷而来。当年的小婴儿,没有迎来他的八岁生日。他在黑色尘暴中迷了路,被打着手电的搜索队找到时,他已在狂泻而下的尘土里窒息而死。他没像后来《绿野仙踪》里堪萨斯大草原上的桃乐丝小姑娘那样幸运地劫后余生。他死的时候绿野无仙踪,他最后一眼没见到天使,见到的是恶魔。而这还只是美国20世纪30年代沙尘暴灾难高潮的前奏。此后,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和他一样,被沙尘暴恶魔疯狂袭击。

白天比夜晚要黑

1935年4月14日上午,堪萨斯州的居民纷纷走出家门,感受阳光,庆幸肆虐数周的沙尘暴终于停止,可以大口呼吸下早春的气息。他们没想到,就在几小时后,气温骤降,狂风大起,美国30年代最可怕的一次沙尘暴降临在他们身上。

高达几千米的黑色尘暴,以每小时90公里的速度快速吞噬蓝天白云(数据来自《气候的历史》一书)。真实的蒙太奇快切,超过了《木乃伊归来》中沙尘暴的电影特技。几秒之内,昼夜颠倒,刚刚还明亮清新的世界瞬间变得比夜晚还黑暗窒息。

风中的沙尘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就像用铁锹直接往脸上扬沙一样。户外的人们,脸被沙砾打得直疼,眼睛根本不敢睁开,鼻腔很快被尘土塞满,胸腔中也好似涌入大量沙土,呼吸成为一种巨痛。人们深恐窒息而亡,急匆匆地寻找藏身之处。在自家庭院的人们,漆黑之中,找不到几米之外的自己的家,得匍匐爬行摸着台阶进门。《新共和国》杂志的记者卡尔森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行进中的汽车必须停下,世界上没有一只车灯可以照亮那漆黑的沙尘漩涡……”

这场巨大的“黑风暴”,在科罗拉多、新墨西哥、内布拉斯加、堪萨斯、俄克拉荷马及德克萨斯六个州的部分地区,形成一个9700多万英亩大、3千多米高的移动尘土带,宛如恶魔撒旦大施魔法,在高空用一个巨大的“灰碗”,扣住美国中南部的广阔地区(灰碗,Dust Bowl,记者罗伯特·盖格,在报道中为沙尘暴重灾区赋予的名字)。灰碗之下,万物如刍狗,命运飘零。

被沙尘毁掉的生活

美国人用“黑色星期日”(Dimanche nior)来特指这一天。实际上,自1930年9月14日得克萨斯州大斯普林沙尘暴起,此后十年间,很多美国人很多次经历这种“黑色的日子”。

美国20世纪30年代的沙尘暴风潮波及范围非常广。南部平原1934年5月12日的沙尘暴甚至横扫了美国三分之二的地区,尘土最远落到了距离美国东海岸800公里、航行在大西洋中的船只上。每次的沙尘暴持续时间也很长,沙尘量巨大。1934年5月12日这场沙尘暴,就持续了整整3天,刮走3亿多吨沙土,沙尘暴过后仅芝加哥一地的积尘就达1200万吨。“灰碗”地区沙尘暴更为肆虐,发生频次和强度更为显著。据统计,1934年这里出现22次沙尘暴;1935年40次;1936年68次;1937年72次;1938年61次;1939年30次;1940和1941年各17次(数据来自美国唐纳德·沃斯特《生态开拓者》一书)。就在“黑色星期天”的前一个月,持续27天的尘暴,直接把“灰碗”地区3000多万亩麦田变为沙地。有一个广为流传的笑话,说有个农夫在沙尘暴时,用手指在空中捅了一个洞,这个洞居然第二年还在,隐刺的便是沙尘暴的厚重密实。

沙尘暴肆虐时,人们即便带着护目镜出门,眼睛往往也很快被尘土塞满;孩子们上下学都得戴着简易防毒面具;主妇们把被单浸湿挂在窗户上,仍无法拒绝沙尘入室。沙尘暴停歇后,积尘给大地罩上一层厚重沙被,残杀了一切绿色生机。在持续十余年的沙尘暴风潮中,整个美国有数百万公顷的农田被毁,大批牲畜被渴死或呛死或饿死,不少老幼病弱在沙尘暴中丧生,许多健康强壮的人也因沙尘暴引发的风疹、咽炎、粉尘肺炎等疾病蔓延而离开人世。

暂时存活下来的人们,生活也已经完全被沙尘暴毁了。他们整天与沙尘生活在一起,吸着灰气,吃着尘埃,看着过好日子的希望被彻底击碎。堪萨斯州的劳伦斯·斯伏比达发现种下去的小麦再也不可能长出来了,死去的牲畜再也不能活过来了,赔尽了的钱再也不可能在农场赚回来了,得了尘肺病的身体再也不可能好转时,最终无奈加入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生态移民潮中。到1940年,美国南部沙尘重灾区大约有250万人被迫逃离家园,出现大量空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斯坦贝克在1939年出版的《愤怒的葡萄》中,形象描述了这些难民的惨状:“数以万计的逃难者,或坐汽车或乘马车,翻山越岭日夜兼程。他们像慌张的蚁群,东奔西跑,走街穿巷,到处寻找工作;东挖西采,左锄右刨,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孩子们在饥饿中挣扎,找不到栖身之地。”

沙尘暴是怎样酿成的

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十年“尘土飞扬”,表面上看,是因为美国西南大草原地区在整整十年间,一直遭受大旱。加之大平原地区受山风、海风和极地强冷空气影响,常常遭遇大风天气。大风起兮土飞扬,造成这些尘暴的深层原因,却主要是大规模开垦造成的植被破坏、表土沙化。

1870年以前,美国西南部大平原地区草茂鸟集。扎根极深的野草覆盖着整个大平原,成群结队的野牛悠然其间,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1870年后,受联邦政府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初间陆续颁布《宅地法》、《造林法》、《扩大宅地法》等法令的鼓励,大批东部居民西进开发大平原,打破了这片高草草原和谐的生态系统。

西南部大平原以黑钙土和褐土为主,表土呈絮状结构,含沙较多,极易翻耕。早期的西部开拓者很快发现这里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垦荒收种太容易了。挖开土地,撒下种子,雨水降下,等到夏季就可以收割小麦了。拖拉机的大规模生产更是加快了开垦的速度,提高了作物的产量。药商、银行家、教师,各种各样的人更多地涌进西部,来此建造梦想中的家园,甚至出现了大量的“箱包农场主”,每年仅仅提着箱包来此几次,花几周时间,利用机器耕种或收获。尤其是一战后国际小麦价格暴涨,响应威尔逊政府“小麦赢得战争”的口号,大平原地区进入了“大垦荒”时期,农场主纷纷毁掉草原,种上小麦。到1931年夏天,金色的麦浪覆盖了整个大平原。曾一度占到美国疆土40%的高草草原彻底变成了“小麦王国”、“美国粮仓”。

但20世纪30年代,大平原地区进入气候干旱期,粉碎了盛行多年的“雨随犁杖来”的错误观念。整个大平原地区的自然植被已被严重破坏,表层翻耕的播种方式危害立显。每到春季,翻耕的表层沙土,在干旱和大风的合力之下,酿成被后人称为“历史上三大人为生态灾难”之一的十年沙尘暴灾害。

服从大自然

雨果曾说,大自然是善良的母亲,也是冷酷的屠夫。大平原地区从母亲到屠夫的态度转换,干旱不是致命的,机器也不是致命的,致命的是对草原人为的生态破坏。

其实,早在1878年,美国洛基山地理和地质调查所的负责人约翰·鲍威尔就在《关于美国干旱地区土地的调查报告》中指出,东部推行的《宅地法》并不适合推行到只适合发展畜牧业的大平原地区,否则会带来严重的生态危害。被誉为美国“土壤保护之父”的休·哈蒙德·贝纳特,在1932年罗斯福政府之前,就领导了“保持土壤,改善农作”的运动。然而,先知的声音往往被世俗的利益湮灭,直到沙尘暴频频侵袭,美国政府和民众才向自然服输,竭尽所能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生态保卫战。

1933年3月31日,罗斯福总统敦促国会颁布了《民间护林保土队救济法》。先后有超过300万美国单身男子参加了民间护林保土队,进行了植树造林、开沟挖渠、修建水库等各种有利于水土保持的有偿劳动。这个措施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萧条时期庞大人群失业问题,又迅速形成了纵贯全美的防护林带,大大改善了大平原地区的自然生态环境。

1933年5月12日美国颁布了《农业调整法》,后又陆续颁布《农场信贷法》《农场救济法》《棉花控制法》《烟草控制法》《农场租佃法》等其他农业调整和扶持法规政策,控制农场的发展和小麦、棉花、玉米、水稻、烟草、猪等农副产品的生产,以保持农产品生产和消费之间的某种平衡。1933年,政府同各州农场主签订减少耕地的合同,拒绝执行签约的农场不得享受贷款和援助。就此一项措施,1934年,美国小麦、棉田、玉米种植面积就各减少近千万英亩。

1935年4月27日,国会通过《土壤保护法》,建立土壤保护署,实行紧急“起垄”计划,即政府拨付资金鼓励农场主起垄形成与风向垂直交叉的田垄来缓解风蚀。1936年2月29日,又颁布《土壤保持和国内分配法》,改变大平原地区原有的不合理耕作方式,提倡土壤保护和科学耕作新技术。根据这些法规,不同作物轮作套种、免耕法和高耕做法、秸秆还田和作物留茬等方法得到应用推广,行之有效。

美国政府1933年5月颁布《田纳西河流域管理法》、1936年6月颁布《洪水控制法》、1939年8月颁布《哈奇农田灌溉法》,这些农田灌溉水利工程法规,既有效预防了洪水泛滥,又确保了重新造林和农田灌溉的水源合理使用,特别是将天气预报和地面治理结合起来,对强风方向的耕地提前进行喷灌,有效地切断了风沙源。

“黑色星期天”后,美国国会还于当年就通过了《水土保持法》,以立法的形式推动农场主退耕还草,同时兴建国家自然保护区保护草原生态环境。政府结合相关的农场法案,采取政府补偿的方式,鼓励人们弃耕休牧,返林还草,恢复天然草原,建立自然保护区。到1940年,短短5年时间,返林返草面积就达到15万平方公里,约占美国耕地总数的10%,在此基础上建立起144个自然保护区。

多年惨痛摸索,美国政府逐渐形成了一套退耕还草、高耕起垄、禁耕休耕、秸秆还田、沙源喷溉、建立防护林带和自然保护区等全方位作业的防沙经验。数种措施,多管齐下,到1938年,南部大平原地区65%的土壤重新披上绿装。1939年,大草原迎来了久盼的大雨,进入新的一轮湿润气候。人退草进,天公作美,美国人在与沙尘暴的战争中终于获得初步胜利,结束了十年沙尘暴噩梦。

你也是舵手

自然不掺杂半丝人情。谁抵抗它,谁就被一脚踢开;谁顺从它,谁就承受其恩典(长冈半太郎语)。目前全球有近四分之一的陆地面积正遭到沙漠化危害。北美、澳大利亚、中亚以及中东地区是全球四大沙尘暴多发区。中国西北地区位列其中,近些年的春季,沙尘暴大多席卷大半华夏,甚至远渡到扶桑。西北向东南的生态移民潮已朗然成势,逐渐诱发系列社会问题。各国地理气候情况各异,发生尘暴的原因却是同一个:人为的生态破坏。各国政治经济体制相异,遏制尘暴的办法却也是同一个:敬畏自然,向大自然服输,重建自然生态平衡,才能重获自然母亲的恩典。

罗斯福在1937年2月26日致各州州长的信中说:“毁坏自己土地的国家就是在毁坏着自身”。西进运动中,每个在大草原垦荒的人某种意义上都是美国十年尘暴的一个诱因。但在大草原地区生态难民潮中,那些响应《得克萨斯人报》编辑约翰·迈卡蒂“永不离开大草原”的呼吁,加入“最后一个人”俱乐部的人,却也是重整灾区、防治尘暴的功臣。

1987年联合国环境奖得主、全球著名的非营利性环境研究组织EPI创始人莱斯特·布朗,早在2001年,就曾撰文对中国大陆的沙尘暴恶化提出警讯。对中国的沙尘暴治理,他始终认为不是“是否有资金”的问题,而是个“如何选择”的问题。对政府如此,对我们每个人亦是如此,不是能做多做少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做的问题。社会犹如一条船,每个人都要有掌舵的准备(易卜生语),至少在我们每个人的个人生活中,我们可以选择尽量少地破坏自然,尽量多地敬畏自然。记住,你也是社会生活的舵手。世界不会因你而不同,但世界也会因你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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