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润在古乐中的日常生活

时间:2022-08-31 07:44:13

浸润在古乐中的日常生活

三音斋,一个古意盎然的名字。一对夫妻的宅院。

丈夫,陷落在古乐器“埙”的未知陷阱里,妻子缠在中国结中。想象中我以为他们的生活是超凡脱俗的。但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丈夫,李家庵,曾是南京某公园的美工,从原单位辞职后无固定职业;妻子,汤虹,曾长期战斗在服务行业,从原单位下岗后亦无固定职业。所以,在艺术的三音斋中只是生活着一对普通的下岗夫妻,终日为一张嘴而忙碌着,为生存而有点发愁,可他还一不小心爱上了古乐。

浸润在古乐中的日常生活是庸俗而现实的,时时刻刻都是关于金钱的匮乏、渴望与争吵。好在,上苍没有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在艺术中他与她都挣到了养家糊口的钱。如今,李家庵坐在他的院落里,喝着茶,心满意足地对我说:我们也算是琴瑟相和吧。

梦想的开始

1957年,李家庵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大家庭中。李母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较深的造诣,使李家庵自打懂事起就活在“游园惊梦”和“贵妃醉酒”之中。“咿咿呀呀”的戏文,还有“叮叮咚咚”古琴陪着李家庵度过年少的快乐时光,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

李父对儿子整天沉迷于古曲与昆曲之中摇头不已,但最终,他还是尊重儿子成年后的职业选择,在南京某公园老老实实地做了一名专业美工。公园美工鲜有年轻人担当,因为大家都耐不住那份寂寞,但李家庵喜欢,因为这个赋闲的差事使他有许多时间去干自己喜欢的事。他参加了南京乐社,还参加了古琴组和昆曲社。也就这时,他认识了自己的妻子汤虹,一个长得不俗的女孩子。

今天,当我问起汤虹当年相识的场景,她遐想着,微暗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颊,因为梦想的光芒,使她从侧面看,依旧如少女般娇俏而好看。“应该是缘分吧,他妹妹和我是手帕交,她又总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说起她的那位个头不高但才华横溢的大哥。”终有一天,李妹邀请汤虹到家中坐坐。她去了,落入了李家庵等待已久的圈套。“那时候,他母亲卧病在床,家境不好,但他那种沉稳的走路样子,好听的嗓音使我对他印象不错。”直到现在,李家庵在说起自己这段姻缘时,还是忍不住洋洋自得:“我长得又不好,个子只有1.65米,穿上高跟鞋也只不过1.67米,也就是她喜欢写写画画的,就这么就好上了。”就这么,两个热爱小情调的年轻人开始了马路上的恋爱与对未来的憧憬。

回顾当年,汤虹记得自己婚姻最初是经历过苦尽甘来的一段,因为有浪漫的爱情,所以他们过得很和美。“结婚那会儿,他母亲刚刚做过手术,我们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但慢慢的,李家庵单位效益好起来,我单位也还可以,李家庵那点小情小调都发挥出来了,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如果不是李家庵26岁那年,碰巧打开收音机,碰巧听到天津音乐学院陈重先生对古埙的介绍和演奏,李家庵肯定还沉迷于原先的小资情调之中,或挥毫作画,或拂琴自乐,或饮茶吟唱。但从那天听到用埙吹奏的《长门怨》起,那种仿佛能穿透了数个世纪的遥远声音,就这样把自认为对中国古音乐颇有研究的男人征服了。

李家庵就慌忙找到一同练琴的师兄弟请教:何为埙?哪有卖?没有人回答。李家庵急了,他说没卖的我自己做。就一头扎进图书馆。

就这句话,整整“害”了李家庵10年。

十年,游荡在崩溃的边缘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其实很大。

李家庵,一个整天和毛笔、宣纸打交道的人,要去捣鼓泥巴来烧埙,简直是开玩笑。但李家庵是认真的。他在家里找了个腌咸菜的坛子,里面架了几根钢筋就全当是他烧埙的窑了。按照古书上说的,他用家门口找来的泥捏了几个埙的模子,放进去,下面架火烧。结果烧了满屋子都是烟不说,泡菜坛子也炸了。望着满地的烂泥、碎瓦,李家庵闷着想了一天,悟出点道道,可能是泥不对,要音色好,一个地方的泥肯定不行,于是他就满大街的找泥巴,哪儿施工哪儿就有他的影子,最终,李家庵几乎成为南京的“地质学家”,他对南京的土质走向状况了如指掌。

整天陷在土中,李家庵都没心思上班了。有时公园里来的客人点名要买李家庵的画,领导一问:李家庵呢?有人说到郊区挖泥去了,好好的生意也就黄了。时间一长,领导找李家庵谈话,单位里的同事也讥讽李家庵:“你要靠埙发财啊?你的埙送我的狗,我都不要。”李家庵回家越想越气,他犯了牛脾气,干脆在36岁那年辞去了公职,一门心思躲在家中烧他的埙。那一瞬间他忘记了他已是一个成家的男人,当初的艺术恋人变成了如今的柴米夫妻。

那时候,当汤虹发现早晨她上班,李家庵坐在小桌上捏泥巴,晚上她下班了,李家庵还坐在他的泡菜坛子前面烧埙,把好好的一个家搞得烟雾弥漫,屋顶上的石灰一个劲的往下掉时,汤虹的气不打一出来。她嗓门也大了,声音也高了,“你看你搞了这么久也搞不成,你当自己是和尚,不食人间烟火啊?!”李家庵一听也火了,他现在解释说,“那时为了埙我一切都放弃了,泡菜坛子里的埙烧一炉炸一炉,那种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心情本就很糟,所以一触即发。”那段日子,两个人时常有些口角,黯淡的家庭生活应了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古话。

吵归吵,李家庵还是我行我素,照烧不误。从春到夏。冬天泥胚干不了,李家庵买了电吹风没日没夜的蹲在那儿吹,汤虹心疼丈夫就冷嘲热讽: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到精神病院去了。见他不为所动最后只好打电话给李家庵的姐姐求救:“你弟弟疯了。”“姐姐就打电话来骂李家庵:你在搞什么?这个东西都是从死人墓里挖出来的。你还能指望靠它发财过好日子?”

家里人越反对,李家庵就干得越起劲,越搞不成就越想搞好。炸炉的现象依然没有改观,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李家庵听说江西那边出窑时都杀鸡祭拜,于是他也“迷信着”买了只鸡回来,杀了用鸡血在泡菜坛子上一撒,还是没用。后来直到一位学热处理的朋友建议李家庵改用电炉控温,改变原来烧制的温度,纠缠李家庵数年的问题才终于解决了。

忙了数年的埙总算烧好了,李家庵终于可以拿着自己的埙登台演出了,他成功了,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彻底超凡脱俗,对家庭的困境视而不见的。汤虹单位的效益越来越差, 每月她只能拿30%的工资,那点钱无法养家糊口,可那时上小学的儿子偏偏在过马路时被车撞了,全家去商场购物又碰上小偷把钱包掏了,李家庵在外面演出的两个地方(朝天宫古乐团和夫子庙古乐团)此时,竟然也停掉了……“那会儿真的很怪,许多困难都撞在一起,我几乎没有抵御困难的能力。这个家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与妻子都一点没有办法。我当时就想了许多,搞这个东西究竟为什么?搞成了又有什么用?埙是我爱好,是我的宝物,可为了吃饭我已顾不上面子了,我觉得埙也是产品、商品,我要把它卖出去。”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拖家带口的李家庵说我为三斗米也要折腰。

人生的另一种活法

在1996年秋日的某个下午,李家庵拿了几个自己烧的最好的埙找上南京一家大美术商店,对老总说,“我不是要推销,只是想在这儿摆几个出个样”。可那儿的老总对埙根本就不感兴趣,推三阻四不愿见李家庵。有一次,那位老总正在和人谈业务。“我也不知道,敲了门就进去了,他一见是我,一把把我推出门外。我就站在那里不肯走。我不能这样回去的。我指望埙能卖钱,家里还等米下锅呢。”如今,李家庵说到当年的一幕,感觉中依旧有些凄凉。

见李家庵赖着不肯走,那位老总不耐烦地问:你有什么事,李家庵说:埙代表中国文化,老外肯定喜欢。 谁知,那位老总说:埙,谁知道?你说是乐器,人家不会吹;你说是工艺品就这么个泥做的圆溜溜的东西,上面开几个洞,谁喜欢?你要把它搞出奇形怪状的也许有人喜欢。”

老总的话给了李家庵一点启发。为了生存的希望,李家庵愿意让自己的艺术变形,在这点上,李家庵并不迂腐。他又钻进他的泥巴里潜心研制变形的观赏埙。不久,傩埙、鱼埙、瓜果埙、生肖埙……就在李家庵的手中出世了, 似乎一切都在好转,可这时汤虹下岗了。当李家庵望着妻子冲进房间,把自己埋进枕头里泣不成声时,李家庵觉得自己特没用,“她没收入,我的收入也不稳定,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汤虹何尝不忧心忡忡,她想到了上初中的儿子,想到为做埙几乎白天黑夜不分的丈夫,想到自己的未来......她觉得一切都是没有把握的。

“我看着她这样,就劝她说你闷要不你也搞点东西玩玩。”汤虹依了李家庵,不再一心钻在柴米堆里。她想起婆婆教自己打的“中国结”,就买来红线编中国结玩。于是会打毛衣会裁衣服心灵手巧的汤虹缠在那堆曲曲弯弯的丝线中不能自拔。借着“中国风”,中国结火了起来,汤虹也火了起来。

在丈夫的鼓励下,汤虹打出各种各样的梅花结、金钱结、八字结、同心结、万字结……几元一只,拿到夫子庙市场上去卖,居然卖得不错。后来也有人请汤虹去做老师了,她穿梭于3所完全不同的学校中,教授制作中国结,每个月能拿一千多元的固定收入。一切豁然开朗,汤虹明白了人生还可以有另一种不本分的活法。人生并不一定非要在赶着过,有时信步行走走了岔道倒也能走出一点名堂。她曾经埋怨丈夫所追寻的风雅,可如今她感激大家爱风雅的那份心,使他们全家有了活路。但这条活路并不好走。

1999年的春天,南京的雨特多,“倒春寒”也很厉害。忙碌了一天的李氏夫妻早早上床休息了。可这时南京某家五星级酒店的一位经理打来电话说,一个大型的日本旅游团将在该酒店下榻。他们想在酒店里看到代表中国本土的东西。这消息让李家庵夫妇一骨碌爬起来了。

“酒店对我们这么关心,我们更不愿失去这次机会。”为了能多卖些东西,夫妇俩装了满满3个大包的埙和中国结出门了。为了赶时间,节俭的他们咬了咬牙,打了辆“的士”赶在日本人来之前到了酒店。该摆的也摆好了,该挂的也挂好了,可日本人就是没来。一个小时过去了,酒店大堂里还是不见日本人的影子。大堂经理安慰说,他们房间都订了,肯定要来。

又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一大群日本人才大呼小叫地进了酒店。在导游的带领下他们来到李氏夫妻的面前。李家庵赶紧端起埙吹奏起来,汤虹也忙着打结,开始表演。“怎么说呢,他就在那儿一个劲吹,但日本人大多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手翻看了几下就上了电梯。把我们尴尬地撂那儿了。”日本人走了,李家庵依旧吹着埙,吹了很久才停下来,空荡荡的大堂上只有埙留下幽幽的余音,很苍凉。

那个晚上,李氏夫妻没卖掉一件东西。

默默地收拾好东西;默默地走进雨中,“的士”是不能再打的,李家庵和汤虹默默地走在子夜的街头。“女人是比较脆弱的”,汤虹说我当时就哭了,但李家庵依旧提着两个大包沉默不语地走着,望着他的背影,汤虹忽然觉得自己丈夫一个人走过这么多年是多么不容易。她恍然感悟自己找了个好丈夫,没有选错丈夫。那时侯她想这条路我应该陪他一直走下去的。

李家庵说:“我们都是工人, 她是下岗工人,我是无职业者,但我们就喜欢这些沉浸着中华民族最精髓的东西,他们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增添很多色彩。现在汤虹去上课,我在家里做埙,我出去演出,她就呆在家里做中国结,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平静和美。

“我爱弹琴,起初我们结婚的时候,她不懂我的琴声。现在我有时弹上几曲,她也听得明白点评几句,说你似乎琴技生疏了。她做中国结,说到配色,学画的我有时也能给她一些很好的建议。这一切都很不错,我想这样我们也算是一对琴瑟相和的夫妻吧。”说着,李家庵一脸满足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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