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迁生平及其中国古代书画的收藏

王季迁（英文名C.C.Wang），又名季铨，字衡才，号选青，早年别署王迁、纪千，后取《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之意而署名“己千”。1907年2月14日（农历正月初二），王季迁出生于江苏苏州东山（东洞庭山）石桥村的莫厘王氏世家，排行老五。其父世荣（字友三，号益生）曾官至天津府天津县杨青驿巡检，历署河间府（今河北省）河间县典史、献县韩村主簿等职。王季迁也依洞庭山人世袭“山中著姓，世为伉俪”之习俗，娶西洞庭山郑冉贤四女郑元素（1911年农历正月初二生）为妻。而郑元素也颇具文艺天赋，擅画又精于昆曲，早年在上海与王季迁一同出入于吴湖帆“梅景书屋”研习书画。

明代著名学者、宰相王鏊之兄王鎜（字涤之，以沈周为王鎜所筑园林而作的《壑舟园图》名播吴中）为王季迁第十四世祖。苏州洞庭东西两山，向为“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等吴门画家的游息之处，此前赵孟頫曾作有《东西洞庭图》。自宋室南渡迁往苏州东山后，莫厘王氏家族即为历代显宦的东吴世家。尤其是明清时期，王氏家族所推的吴门文艺之风，一直影响着苏（州）、嘉（兴）、杭（州）、松（江）、太湖流域文人士大夫的诗文及书画创作。王季迁在这样一个有着良好传统文化熏染的家庭里，早岁即耳濡目染中国传统书画，14岁时就擅画人物，其继母（东洞庭山陆巷叶景南次女）携王季迁拜师于“过云楼主”顾麟士（系王季迁表舅）门下研习书画。

1928年，王季迁赴上海就读于东吴大学法律系，课余在其“双林书屋”进行绘画创作，其间师从吴湖帆品鉴名迹。这一时期，王季迁常年往返于上海、苏州两地，而王季迁那时在苏州住九如巷十四号时，则与旅美著名艺术家张充和女士相邻，张家住九号。时至今日，张充和老人还时常会回忆起与王季迁一起成长的往事。1930年，王季迁与朱铸禹、潘博山、朱守一、邹澄渊等人一起在苏州创办“鸣社”；1944年，在上海与徐邦达、应野平、江寒汀发起成立“绿漪社”，并由徐邦达主编《绿漪集画》。1935年，28岁的王季迁经吴湖帆推荐，并与吴湖帆、叶恭绰、张珩、蒋穀孙等人一起，受邀作为故宫博物院及古物陈列所遴选书画展品赴英国伦敦参加在皇家艺术学院百灵顿厅举办“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的评审委员。

同时期，时任德国驻沪领事文德雯夫人孔达女士慕吴湖帆之名，频繁出入“梅景书屋”，借读大量中国画史著作及历朝书画名迹，与王季迁也志趣相投。两人历时三年，合作编撰《明清画家印鉴》，于1940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在20世纪60年代初又作增补，累经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商务印书馆、吉林文史出版社再版印行，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是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与鉴定的重要著作。

王季迁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除先后饱览“过云楼”与“梅景书屋”大量的家藏古代碑帖、书画名迹外，还随吴湖帆结识了“虚斋”庞元济、“木雁斋”张珩、“大风堂”张大千、“嵩山草堂”冯超然、“安持精舍”陈巨来、“二弩精舍”赵叔孺及叶恭绰、陈定山、周湘云、蒋穀孙、孙伯渊、丁惠康等一批20世纪最为杰出的书画藏家、鉴定家，这也为王季迁成为20世纪最为杰出的古代书画鉴藏家奠定了基础。

1947年，受刘海粟盛赞西方艺术思想之影响，王季迁与张碧寒、丁惠康二人先后赴日本、美国饱览公私藏中外名画，为时一年。次年（1948年），王季迁随身携带元代倪瓒《虞山林壑图》、明代陆治《销夏湾图》、清代石涛《山水图》册页（十二开）、清代王鉴《己丑仿古》册页（八开）等一批古代书画与妻郑元素及两个女儿先移居香港，翌年赴美国纽约定居。1956年，王季迁受邀回香港与丁衍庸、曾克专等人创办香港新亚书院艺术专修科，翌年改为香港新亚书院艺术系，并出任系主任。20世纪50年代初，王季迁刚到纽约不久，即从美籍犹太裔古董商侯时泰手中购入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图》，继此卷名迹之后，王季迁又于1968年在张大千处购入五代董源《溪岸图》。1973年，在方闻担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部主任的第三年，王季迁将其收藏的北宋屈鼎《夏山图》、米友仁《云山烟霭图》，南宋李唐《晋文公复国图》、马和之《毛诗豳风图》、李嵩《货郎图》团扇、赵孟坚《水仙图》，元代赵孟頫《双松平远图》、钱选《王羲之观鹅图》、倪瓒《虞山林壑图》、方从义《云山图》、王蒙《丹崖翠壑图》等25件宋元绘画精品捐赠给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时隔24年，1997年，王季迁又将五代董源名迹《溪岸图》、五代佚名《唐宫七夕乞巧图》，元代赵苍云《刘晨阮肇入天台图》、柯九思《临文同墨竹图》、王蒙《素庵图》、吴镇《竹石图》、张逊《石上松花图》、姚廷美《雪山行旅图》，明代陈子和《古木酒仙图》、刘俊《纳谏图》、吕纪《鸳鸳芙蓉图》，清代朱耷《二鹰图》等12件藏品捐赠给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为此，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历两年时间、耗资1400万美金在该馆二楼特辟“王季迁家族艺术馆”，将王季迁历时70年收藏且捐赠给该馆的六十余件中国历代绘画珍品永久陈列于此。王季迁的这些藏品，就如同中国美术史学者方闻与何慕文在由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特为此编印的《溪岸漫步—王季迁家藏中国绘画》一书的“答谢稿”中指出的：“作为长期在纽约的居住者，王季迁先生确信他的收藏品能够更好地满足美国公众收藏领域中的兴趣爱好者，且不吝惜地在博物馆中展出藏品，尽可能让更多的书画界人士、艺术爱好者得以亲炙这些艺术作品。包括这组出让的艺术藏品在内，王先生视每一幅作品为掌上明珠，以高度的责任感为其鉴定并寻找合适的收藏者。”

从“过云楼”到“梅景书屋”，再到“溪岸草堂”，对于中国古代书画在近现代的流布、递藏，王季迁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毋庸置疑，正是由于王季迁不遗余力在美国的拍卖场上拍卖中国古代书画名迹，使人们在熟悉西方艺术的国度里来认识异域的古代艺术品，在国际舞台上宣传和弘扬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国传统文化遗产。大量的、流传有绪的中国古代书画名迹因此显山露水。1971年秋，王季迁首开先河，慷慨、毫不吝啬地在纽约苏富比拍卖会

上拿出自己收藏的明代朱守志《仙源百醉图》册页、张翀《白鹅图》、朱鹭《墨竹图》、孙枝《十八罗汉图》、文嘉《山水图》、陈淳《秋月秋花图》、鲁得之《墨竹图》，清代朱耷《荷菊牡丹图》、王原祁《仿黄公望山水图》、髡残《仿黄公望山水图》、黄鼎《空山寂历图》等36件书画作品推向拍卖市场。1997年秋，纽约苏富比拍卖会举办了“王季迁藏品专场”，一次性推出了南宋佚名《夜宴图》，元代吴镇《竹石图》，明代张龙章《胡人出猎图》、沈周《雪山图》、文徵明《竹兰图》、唐寅《桐庵图》、陆治《溪山清远图》、戴进《踏雪寻梅图》，清代石涛《丰溪忆昔图》、朱耷《松鹿图》、吴历《杜少陵诗意图》、汪士慎《梅花图》等37件王氏家藏。

在20世纪的最后30年，香港与纽约的佳士得及苏富比接踵推出的中国古代书画拍卖，尤其是香港佳士得自1994年秋季迄今，连续举办的39场“中国古代书画专场”拍卖，使得大量的藏家寻觅到了自己的珍爱。同样，王季迁的一些收藏也得自于海外活跃的拍卖市场，譬如，1994年6月，纽约佳士得举办的“中国古代近现代书画专场”拍卖中，王季迁竞得周湘云旧藏的明代丁云鹏所作《靖节高风图》及谢时臣《关山行旅图》；1997年3月，纽约苏富比的“中国古代近现代书画”的专场拍卖中，明代文嘉《秋水夕照图》及清代郑板桥《兰竹图》册页（八开）也收入王季迁囊中。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1999年3月，纽约佳士得举办的“中国书画拍卖会”上，王季迁以143万美元成功竞拍得到清代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与庞莱臣《虚斋名画续录》都曾著录的北宋郭熙名作《秋山行旅图》，成为20世纪中国古代书画拍卖成交纪录排名第七位的拍品，一时被传为美谈。

另一方面，王季迁的家藏，不但流通于拍卖市场，他还将其书斋“溪岸草堂”作为美国高校师生从事中国艺术研究的观摩场所及学习课堂，其藏品同时还给海外学者研究中国古代绘画提供了帮助。譬如，著名中国艺术史学者方闻围绕王季迁1973年捐赠给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传为北宋屈鼎所作的《夏山图》，从确定该卷作品年代与作者入手，通过系统扼要的分析与阐述，在1975年出版了个案研究著作《夏山图》①；著名中国绘画史专家班宗华与韩文彬教授联手对同样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王氏旧藏李公麟作《孝经图》进行了研究②。1998年由方闻主持、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围绕董源《溪岸图轴》的真伪而举办的“‘中国画的真实性’国际学术研讨会”引起了海内外艺术史学者对于王季迁藏董源《溪岸图》真伪及断代的跨世纪讨论③，中国艺术史家高居翰、古原宏伸、何慕文、石守谦、谢柏轲对于这件一千多年前的旷世名迹进行了学术解读。

纵观王季迁先生80年的收藏人生，自15岁开始向母亲借五百大洋购入王翚赝品《山水图》，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凭借其眼力先后购藏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图》、五代董源《溪岸图》，再到20世纪末累计收藏一千多件历代法书名画。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名迹与吴湖帆、叶恭绰、张珩、周湘云、狄平子、谭敬、蒋穀孙、萧寿民、张大千、陈定山、朱省斋、陈仁涛、吴普心、王南屏等一批20世纪最杰出藏家的收藏形成了一条艺术品收藏链，肇建了近现代对于中国古代书画鉴识、递藏的历史，也使历时悠久的中国传统书画得以有绪传祚。而王季迁晚年回顾自己收藏历程的表述则极为真切：“余生无他好，自幼弄笔，骎老弥勤。与大师手泽摩挲朝夕，虽无难未尝辍离。益智颐神，使余欣然而乐，怡焉以安，但得之舒卷展册间尔。季迁搜求名迹，不同于好事聚积敌富也。往者皇台石渠珍秘无论矣。巨室朱门之豪藏，轻易不视人。民户或有世传，又虑撄怀壁罪祸，相率弗宣扬。是以不接贵游，非亲故交，辄莫繇瞻仰法书宝缋也。”④“眷然有归与之情”，王季迁身在海外，情系故土，1998年，他将自己收藏的元代胡廷晖《春山泛舟图》无偿捐赠给故宫博物院。

1979年春，王季迁以私人身份，回到他阔别整整30年的故乡，在上海延安西路达华宾馆与老友谢稚柳、刘旦宅、俞子才等重逢。1980年9月，王季迁又应中国文化部邀请，随美国艺术家代表团来华访问。2003年7月3日，王季迁度过了96年的传奇人生，因病去世于纽约曼哈顿下城医院。

（作者为美术史研究学者）

注释：

①Summer Mountain（《夏山图：永恒的山水》），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75年版。

②班宗华、韩文彬：LiKung-Lin’s Classic of Filial Piety（《李公麟〈孝经图〉》），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93年版。

③此场讨论，后由方闻主编IssuesofAuthenticityinChinesePainting（《中国绘画的真实性问题》，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99年版。

④王季迁《宝武堂藏画序》，见班宗华、何慕文：Alongthe Borderof Heaven（《天人之际—王季迁宝武堂藏宋元名画》），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