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反叛的是更广泛的东西

时间:2022-08-30 06:42:09

在很多媒体的照片中,王克平似乎总是穿着藏蓝色的衣服。2013年尤伦斯艺术中心王克平个展的现场,头发胡子都有些泛白的王克平很容易被红男绿女的身影盖过,直到他走到大厅两尊二人多高的雕塑旁,接受着媒体打来的闪光灯时,游客观众才投过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当时是2013年10月3日下午6点左右,记者走进尤伦斯之前,798艺术区的咖啡馆已燃起淡淡的霓虹灯,溢满小资情调的音乐。这个人流丰腴的十一长假,距离王克平离开中国赴法,已经有29年之久。

王克平身旁的两尊雕塑名为《巨仁》。它们重达5吨,分别取自两个生长独特的木桩。树洞、树的瘤子在这一男一女形象的雕塑中,分别在它们圆筒般的躯干上抽象地对应着不同的性别特征。它们雕刻出的脑袋上没有特意为之的五官,但木材自身的纹理的细微起伏却又赋予了它们表情,正如同生命本身,大象无形。

王克平生于1949年,名字取自“攻克北平”之意。1969年,王克平上山下乡来到黑龙江。次年他横跨南北来到了云南昆明军区话剧团。剧团里虽然有年轻美丽的姑娘,但男女不可以产生“资产阶级的腐朽意识”,否则会被严厉处罚。

“”尾声,26岁的他复员到廊坊工厂,后于1976年回到北京,来到中央广播电视剧团从演员做到编剧。那年去世,。他写了一个批判的剧本,但反复修改,总也通不过审查,他得到的回复经常是“再改一遍,千锤百炼”。

在一次剧协组织的创作讨论会上,两个法国人介绍了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两部戏剧作品,王克平眼前一亮。这两部荒诞派戏剧甚至启发了他尝试木雕创作的想法……后来广为熟知的故事是,王克平用捡来的椅子腿雕出一个高举小红书面容咆哮的半身人像,他加入了星星画会,成为1979年、1980年两次星星美展的中坚力量,然后在2013年在国内举办了首个木雕个展。

第一届星星美展先于1979年在中国美术馆东侧小花园的铁栏杆上展出。关于星星美展的影响,从王克平的木雕《沉默》登上《纽约时报》第一版一事中可见一斑。同为星星画会成员的画家李爽曾回忆:“中国人开始小心翼翼地谈论‘’时不能谈论的事儿。画不能画的画,唱不能唱的歌。我们像一群新生的娃娃,没有刻意为历史准备什么,只不过是希望剪断自身的枷锁,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当天北京市美协主席刘讯来了,中国美协主席、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江丰也来了。江丰说:“露天美展这个形式很好嘛,美术馆里可以展,美术馆外也可以展;美术学院里可以出艺术家,美术学院外也可以出艺术家。”

在一段没有声音的老黑白录像中,有长安街上飞驰的自行车车流,也有摩肩接踵站在中国美术馆旁边看室外展览的市民。录像有一个镜头,是著名华裔摄影师刘香成“另类”地站在中国美术馆的墙头上进行摄影。作为星星美展的亲历者,刘香成在他近30多年变迁的摄影集《中国梦》中,还收录了一张他于1982年为王克平拍摄的肖像。书中和王克平对页的是一张1981年在地坛的“合影”抓拍,一男一女正坐在墙边隔着近乎一米的距离对视,男人握着女人的手,腼腆地享受着“亲密的一刻”。王克平同那个男人一样,在照片中同样穿着那时流行的军装,只是他侧卧在自己的木雕中,放松又拘谨地微笑着。

王克平早期的木雕,和他长期被压抑的心情有关,他的成名作《沉默》(1978年)描绘的是嘴巴被塞住,一只眼睛被封上的压抑扭曲的人物头像,《偶像》(夸张的长方形头像)、《卫道士》(血淋淋的男性性具一般的“淫棍”)、《艺术法官》(“最丑的人却在审查最美的作品”)等作品均对现实有所反叛,有所指代。还有一部分作品,则表达了他对于女性身体美的理解。

“在那个年代,我们几乎从未见过女人的裸身,甚至在书刊电影上也未曾相识,但是我们人人都对性充满着遐想。当我是‘星星’一员时,我表现女人体的美丽,这是一种反抗。女人是自然,是艺术,而非罪孽与道德。这也是向愚昧挑战。”

星星画会成员小聚,王克平因为没有太多美术基础,别人提起较著名的马蒂斯、康定斯基他不知道。他曾问过画家袁运生,是不是应该去美院学习,但袁运生告诉他,不用,你创作需要的基本功你自己已经把它解决了嘛——在雕刻《沉默》时,王克平原本想做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比较具象的人像,但却越做越往下“减”。

“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具象能力,怎么做也做不像,也做不好,干脆就不考虑这点,这样反而更自由了。”

他在六七平米的小住所里创作,经济来源还是编剧,平时不坐班。纽约时报驻北京首席记者包德甫(Fox Butterfield) 的一篇报道中描述了当时他这间小屋的环境:“王克平的4楼没电梯的住所的地板上散乱着木屑,这是他的事业标记——木雕。他在两条长凳支撑的床板上干活,晚上就把它当睡铺。他只有几件简陋的工具,一两把刻刀,自己磨的凿子。那间3米长2米宽的斗室总是不太明亮,小窗户似乎透不进光来,因此在工作时,总得点亮那盏用电线垂下来的40瓦的灯泡。外面狭小的阳台上放着几棵白菜和上餐的一些剩肉——北京的隆冬就是王克平的冰箱。”

第二届星星美展结束后,因某些特殊的原因,星星画会没有再继续活动,一些成员相继出国。王克平说星星美展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认识外国人了”,他结识了正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法国女孩凯瑟琳,二人结婚后于1984年移居法国。此后,王克平在国内鲜有踪迹。

“我多年辞国,又孤高自赏,也不善与人联络。”

王克平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法国,语言不通对他不是问题,因为他很少和邻居沟通。到现在他已辗转在巴黎市郊换过数个工作室。因为噪声和灰尘(王克平在法国开始用链锯),王克平最理想的工作室是“最好不让邻居听到,也不让他们看到”的地方。

为了不让邻居看到,他有一段时间用木雕垒成一堵墙。不过,法国多雨,没多久这堵墙就烂掉了。墙上的木雕,全是王克平创作的残次品。“创作出一件满意的作品,经常需要十多件垫背的。”

法国市郊的树木很多,枫、胡桃、樱桃、橡树被王克平赋予了不同的生命。法国冬天烧壁炉,需要大量的木材,王克平可以把剩下很多树杈、瘤子捡来或买来,远不是出国前从煤店要来统购统销劈柴剩下的材料那样局促。有个从木材厂买来的巨大到无法送进车间的充满瘤子的树根,王克平花3000法郎廉价买入,4年后,1988年汉城(今首尔)奥运会,这个因为太占地方险些被锯成柴火的作品被汉城(今首尔)奥委会相中,长期摆放在首尔奥林匹克公园中。

来到法国之后,树木本身的特征开始启发他的创作,他不在像早先那样急于表达什么。他说剥掉树皮好似为女人脱衣,每一步都让他兴奋不已,反复观摩之后。“慢慢地我会感到木头在跟我说话,给我一些暗示。木头也像人的身体,同样一棵树,有的地方硬,有的地方软,有的地方是骨头,有的地方是肉,你只能顺从它的个性,它才能跟你合作。”

压抑扭曲的形象少了,自然和谐的抽象的鸟兽、男人体、女人体等主题的木雕渐渐增多。《花好月圆》由一小段木材雕刻而成,圆形的抱膝的抽象人物,柔和的简单的线条,呼应着月亮这一主题,有种天人合一的意境。2011年创作的两米多高的《母爱》更抽象,一段大木头中间切掉一大块,上方是没有表情只有简约头发造型的“脑袋”,切掉的地方对应的是母亲的脖子,脖子还嵌着一个小圆“脑袋”,它对应的是小孩。“脖子”下边既是近乎完好的树干本身,又是母亲紧抱着孩子的造型。

“很多人问过我一个问题,说你的作品曾有很强的反叛性,为什么现在没有了?我回答:‘不是没有了,是更强了。我现在反叛的是更广泛的东西,是这些流行的、低俗的艺术。我做的,跟整个世界的艺术潮流截然相反,这就是一种反叛。’能坚持自我,很不容易。”

王克平对法国的艺术现状很不满意。“法国有统计,说近几十年来,博物馆有价值的收藏都是收藏家捐献的,凡是国家拨一批经费去买的,都是比较差的”,“法国艺术印象派时期比较辉煌,后来没落了,开始追着美国那些时髦的东西。法国的策展人、评论家、博物馆的官员也都是似懂非懂的,他们是考进去的。他们把书本上的东西倒背如流,一旦发现新的东西,比如王克平的木雕,‘非洲的?也不像啊’他们不知道怎么评价。官方的、潮流的东西,和我格格不入。”

当别人质疑王克平的作品不是当代艺术时,王克平顶住了外界的压力。“你能不能坚持,你的自信能坚持多久?这个得要很大的付出,很大的努力。而且这些完全靠你一个人自己做。”

王克平说他不用开好车,赚的钱够创作就行了。他说人成熟之后就应该进入另一个阶段,少听别人的,少看别人的,多做自己的,这是因为“人到一定岁数,眼睛花了,就少看报了,耳朵聋了,就少听外边的事情。各方面衰老的迹象,能让你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情。”

现在他“天一亮就干活,天一黑就收工”,他没想过找助手,因为工作强度助手不见得会适应,二来别人干活他不太放心。“这个砂纸怎么磨,用多大力气,根本说不清。”他说现在的木雕到死都做不完,但一天不做木雕,就会觉得很累,很乏。

在尤伦斯艺术中心的二层接受采访,王克平说这间只放着一个桌子几把椅子的小会议室,就比他刚做雕塑时的住所小了一点。他笑着讲了一两个改革开放之前的轶闻,像是逗小辈开心,说曾经有小姑娘去打胎,医生问是怎么来的,小姑娘说是公共汽车挤的。医生说下次别挤公共汽车。笑话讲完后,王克平的采访已经结束。

这个曾“跟谁都顶”,曾经因星星美展的场地问题同警察大声理论,面对新华社记者义愤填膺的60多岁的男人,一天接受了很多采访。可以看出,他已经很累,很乏了。

晚上7点多,王克平穿上了外套,给尤伦斯工作人员撂下一盒麻花,悄然地走出了798艺术区。

上一篇:UG仿真教学在食品加工装备相关课程教学中的应... 下一篇:花冠车主见证38秒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