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欲眠卿且去

时间:2022-08-29 03:47:02

徐书诚进门时,感到后面好像拖着一条尾巴,回头一看,果然就有个人站在他的身后。这个站在他身后的人,是他的搭档、副校长邱得新。

邱得新哭丧着脸,好像有话急着要对他说,徐书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站定等着他,可等了半天,他那尊口就是不开。

徐书诚警觉地看了一眼门外,门外除了几棵幼小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外,并没见其他的活物。

徐书诚有些耐不住了,催问他有什么事,邱得新憋了半天,才说出句没头没尾的话来。他说,赵李村请你喝酒你去不去?

徐书诚笑了,说,有人请喝酒咋不去?去呀,我正想找个地方喝两杯,这不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吗?哈哈……

看到徐书诚乐成这个样子。邱得新禁不住在心里骂道,好你个书呆子,真是黑人无难题,没让你吃点亏你就不会把村长当干部。虽然心里这样骂着,嘴里还是提醒说,我告诉你,这个酒可不好喝。

徐书诚笑得更厉害了,他说,鸿门宴人家都敢赴,难道赵李村的酒我们就不敢喝?我们与赵李村是邻居,搞好邻里关系有利于我们学校的长治久安,我们要以邻为友,发展同他们的关系。他们请我们喝酒,这是改善两家关系的一个大好机会。

邱得新问,真的要去?徐书诚说,当然要去。不去,就显出我们的小气,少喝了一顿酒不说,他们还会骂我们不识抬举。你说是不是?

邱得新沉着脸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他心里正着急哩。他认为,赵李村这顿酒不是鸿门宴,但决不亚于鸿门宴。赵李村那边已经放出话来,要学校帮他们出五万元的改电费,少一分都不行。

这些年来,赵李村一直在学校的变压器上接火,全村五十余户二百多号人照明、做饭、烧电炉。每年电费二万多元,他们一分不出,全要学校负担。他们理由很充足,学校建在他们的土地上,他们沾这点小光不过分。可作为一个乡村中学,哪有这么大的承受能力?谁当校长都为这个事头痛不已。

赵李村的人可不管你头痛还是脚痛。你停他们的电,他们就跟你动拳头,前几任校长没有没挨他们揍的。当地政府不知出面调解了多少次,派出所也多次出面,还拘留过几个带头闹事的人,可赵李村的人,一个个豪气冲天得像地下党一样,说赵李村的人是拘留不绝的,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

你总不能将赵李村的人都拘留了吧?所以,政府出面也好,派出所出面也好,每次都是不了了之。学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想来个硬碰硬,推举了一名胆子大、闯劲足的年轻人当校长。这些知识分子想起了伟人说的那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们希望在这名年轻人手上,能够解决好这一难题。

年轻人上任后,不负众望,带领全校青年教职员工与赵李村真刀真枪地干了一仗,最后问题没解决,学校却无端多了几个伤员,光医药费就花了好几千。

战斗结束后,那个年轻人摇摇头,不知是心里堵着气还是真的结巴了,竟像日本鬼子一样说,赵李村大大的厉害,我的不行不行的千活。说完这句日本话,那个年轻人就撂了挑子。白此,再也没人敢站出来收拾这个残局。这才有徐书诚当校长的机会。

徐书诚在这所乡村中学呆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里,他整天埋头书本,埋头教学,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在学校与赵李村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仍坐在家里看书,仿佛这场战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好老师,也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所以没人计较他。相反在那个年轻人撂挑子后,有人开玩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学校也不能长时间没有一个头儿啊,这校长干脆让徐书诚当得了。

没想到,这句玩笑话竟成了真的。

大家想想,反正这个问题也解决不了,谁当校长还不一样?再说,谁还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啊,那不是犯傻惹火烧身吗?因此,就顺水推舟地说,那就让徐书诚当吧。

农民有时还扎个稻草人守在田里哩。

徐书诚就这样当上了校长。

当上了校长的徐书诚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很快就主持召开了一次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会上。他正经八百地跟大家说,赵李村用电的问题,对于我们学校来说,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它已经严重制约了学校的生存和发展,影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这个问题不解决好,我们学校不说发展,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因此。这个问题,在我手上一定要得到妥善解决,这个问题不解决好,我就自动下台。

听了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大家轰的一声笑了,笑过后就有人鼓起了掌,接着,大家都鼓起了掌。一阵掌声过后,有人嚷道,无论如何徐校长都不能下台,你下了台谁来当校长呀?于是,大家齐声喊道,我们坚决不让徐校长下台!

大家显然是想调侃他一下,没想到徐书诚却当了真,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为了不让泪水太过泛滥,他微微闭住了双眼,并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双手捧着捂在脸上。当他取下那方洁白的手帕时,大家发现,他的脸上竟闪着一层圣洁的亮光,整个人也变得庄严起来。庄严起来的徐书诚还很像那么回事儿,清了清嗓子,用平时讲课练就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说,感谢同志们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保证把这个问题处理好。说罢,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会后,他就真的开始着手办起了这件事儿。与他的前任们不同的是,他既不找赵李村,也不找当地政府,更不找派出所,而是直接找到乡电管站。他跟电管站站长说,赵李村的电线不改,他们的电费你们自己收去。

电管站站长是徐书诚的学生,在别人面前牛气十足,在徐书诚面前却牛不起来。他读书时成绩差,家里又困难,别的老师总爱歧视他,只有徐书诚对他还不错,经常鼓励他。有一次。他没钱交学费,班主任不让他进教室,徐书诚知道后,不仅帮他垫付了学费,还亲自把他送进了教室。这让他铭记终生。在他的心里,一直把徐书诚当父辈看待。因此,徐书诚的话在他这里还是很管用的。送走徐书诚,他就去了赵李村,并跟他们下了最后通牒,赵李村必须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改线,不然就停他们的电。

电老虎发了话,赵李村的人也慌了,只好想新的主意了。

徐书诚要到赵李村赴宴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就吹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但这阵风,并没有在校园这池春水里漾起太大的波澜。老师们知道,既然赵李村的要求提出来了,学校就只有出钱的份儿。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怎样?痛肉总要割一刀,长痛不如短痛,如果出五万元能把这个事情了结了,也算一个不错的结果。

让老师们心里略为不畅的是,徐书诚这个书呆子太没有深浅了,他不知赵李村是些什么人,居然要去赵李村喝酒,还说什么要和赵李村改善关系,只怕是进得去出不来,到时丢的还是学校所有老师的脸。

老师们心里不畅归不畅,现在徐书诚是校长,而且他还很把这个职位当回事儿,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学校大事小情的,他不表态就算不得数,他表了态的,谁反对也没用。如今既然他作出了决定,要去赵李村喝酒,谁阻拦得住?如果真有不识相的出来阻拦,他准会板着

脸问,到底是你当校长还是我当校长?这成了他对付反对者的一把利器,谁愿意被利器击伤啊?所以,大家只能远远地目送着徐书诚带着副校长邱得新去了赵李村,心中只祈愿他们不要把丑丢得太大了。

赵李村就在学校的后面,与学校相距不过五百米,赵李村的人坐在家里就能把学校这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徐书诚他们刚跨过那座小山坳,赵李村那边就响起了热烈的锣鼓声。听到锣鼓声,副校长邱得新心里就有点慌乱。说赵李村这是搞的什么鬼?徐书诚笑了,说,这还不明白,赵李村的人欢迎我们呗。果然,没走几步,他们就发现进村的路口贴有一幅大红标语,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学校领导莅临我村检查指导工作!

见了这幅标语,副校长邱得新更是哭笑不得,邱得新说,我看赵李村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徐书诚说。你到时只管喝酒,其他的事有我呢,我是校长!他们这样说着就走进了赵李村,赵李村的人见了他们,像蜂子朝王一样拥上来,很热情地和他们握手打招呼。那股亲热劲还真的很让人感动。

赵李村的酒席设在赵清华家,赵清华是当然的主人,其他六七个参与接待的人,都是赵李村场面上的人物。他们都在学校读过书,是徐书诚的学生。徐书诚去了后,他们都徐老师徐老师地喊着,并把他和副校长邱得新请上了首席。徐书诚也不客气,你叫他坐他真的就坐下了,一点谦让的意思都没有。

从接待的规格上看,赵李村是把徐书诚们当成贵客接待,桌子上摆的全是鸡鸭鱼肉,盘子叠盘子,赵清华家那张坚实的桌子压得直晃荡。

每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酒,在端起酒杯之前,赵李村的村民组长二黑发话了。二黑说。徐老师,哟,不对,你看我这记性,现在要叫徐校长。说着就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扇过后,从上农口袋里掏出一份写好的合同书,平铺在徐书诚面前,接着说,徐校长,今天请你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我们改电线的事。你看……

没等他把话说完,徐书诚就不高兴地站起身,他说,敢情你们真是设的鸿门宴呀,那我们就先谈事儿好了。说罢,就要离席。赵清华连忙起身,一把扯住徐书诚,说,徐老师,您老莫要见怪,您的这些学生不懂事,来,我们先喝酒,与喝酒无关的话再不提。赵清华一边说着,一边向二黑使眼色,让他把那份合同书收起来。

二黑扫了一眼众人,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好把合同书拿过来,慢慢折好,重新塞进了上衣口袋。这时,赵清华又开口了,说,二黑,你在老师面前也没有一点分寸,还不快向徐老师赔,罪。二黑愣了愣,但还是拿着酒杯走到徐书诚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徐老师,对不起,刚才学生失礼了,这杯酒算是向您老赔罪的。说罢就滋的一声,将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二黑的酒杯还没放下,徐书诚也滋的一声。将满满一杯酒倒进了嘴里。这让在席的人颇感意外,赵清华说,徐老师,那是二黑向您老赔罪的,您老怎么也喝了?徐书诚说,这酒我当然要喝,子不教父之过,学生不对,老师怎么逃脱得了责任?所以,我理当自罚一杯。

酒席以这样的方式开场了。酒席一开场就不可收拾,双方你来我往,一杯一杯又一杯,喝得都很干脆,徐书诚是来者不拒,他的赵李村的学生们,也表现出了应有的热情,给了他特别的关照,都争着要给自己的老师敬酒。

学生要给老师敬酒,老师岂有不喝之理?

喝!徐书诚高兴地喊。

喝!他的学生们大声地应。

这一喊一应,酒场的氛围就出来了。

看到徐书诚喝酒的架势,赵清华想起了当年他上课时讲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时的情景。当讲到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时,徐书诚就深深地陶醉其中。光洁的脸上洇着一层红晕。眯缝的双眼闪着灼灼的光芒,微举的右手不停地由里向外挥动着,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坐在山花丛中与李白对酌的幽人。讲完后,他感叹说,你看,李白是何等的洒脱,尽管颓然醉倒,还余兴未尽,还不忘招呼朋友明朝有意抱琴来。

十多年过去了,赵清华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还完整地背得出那首诗歌。赵清华觉得,此刻的徐书诚倒真的有点像李白。

酒,盛在杯子里与水并没有多大区别,但一喝到肚子里你就晓得它的厉害,它可以变成燃烧的血!徐书诚毕竟不是李白,他的脸很快就被烧成了刚出炉的铁块,通红通红的。

见徐书诚有些挺不住了,副校长邱得新这才想起他平时可是滴酒不沾啊。邱得新连忙站出来,要为徐书诚代酒。赵李村的人不答应,说学生敬老师的酒咋能代呢,这天底下有什么比得了这师生情的。邱得新说,我也是老师啊。二黑说,你是老师不假,但你没带过我们的课,徐老师才是我们的嫡亲老师。

酒壮英雄胆,此时的徐书诚已是满身的豪气,岂可让人代酒?他摇摇晃晃地说,这是我们师生之间的事儿,你就少掺和好了。说罢,又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徐书诚喝下一杯酒,又等着他的学生们来敬他,可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学生前来。他有些不解,就睁着一双红得发眯的眼睛,扫视着他的学生们,学生们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显得那样中规中矩,又无动于衷。徐书诚耐不住了,站起身,说,怎――怎么,没――没酒了?徐书诚的舌头大了,说话有点拐不过弯来。

赵清华笑着回答,酒我家里有的是,我们只想让老师喝好,但不能让老师喝倒啊。徐老师,您还是先吃点菜吧。您看,我们光顾着喝酒,菜还没动呢。二黑他们也站起身,指着满桌子基本没动的菜肴说,徐老师,您吃菜,您吃菜。

二黑他们不想让徐书诚再喝酒了。刚才他们一个劲劝徐书诚的酒,是想把徐书诚灌迷糊后,好让他在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合同书上签字,现在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就不想让徐书诚再喝了。再喝,恐怕就变成一摊烂泥了,那他们不就前功尽弃了?所以,都约好似的不上前敬酒。

看到二黑他们都坐着不动,徐书诚不高兴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手一甩,说,你、你们――是请、请我来喝、喝酒的,还、还是请、请我来、来吃、吃菜的?说着,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索半天,摸出一张百元的票子来,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说,我、我知、知道,你们没、没酒了。这好、好说,你、你们没、没酒,我、我来、来买!

看到徐书诚这副醉态,邱得新有些急了,劝他不要再喝了。徐书诚哪里听得进去,结结巴巴地说,一、一边去,我、我在学生家、家喝、喝酒,就、就要、喝、喝个痛、痛快!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推邱得新,由于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摔到。邱得新赶忙扶住他,让他坐下,他不坐,嘴里高叫着,买、买酒去,我、我要喝、喝酒!

徐书诚这一闹,把二黑他们的计划彻底打乱了。他们没想到徐书诚这个书呆子喝酒会这样粘糊,他们没有别的招了,只有重新端起酒杯,重重地与徐书诚的酒杯碰在了一起。他们作好了打算,干脆送佛送上天,让徐书诚站着进来,爬着出去。

几个回合下来,徐书诚彻底不行了,副校长邱得新一个劲地跟二黑他们求情说,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现在轮到二黑他们不依了,二黑说,老、老师来、来了,酒还是有、有得喝的。说着,又拿着酒杯过来要敬徐书诚的酒。可走到徐书诚坐的位子旁,没看到徐书诚的人。二黑说,人、人呢?跑、跑哪去、去了。大家这才发现,徐书诚不在椅子上,而在桌子底下。

邱得新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抱起徐书诚,徐书诚绵软得像一条泥鳅,乱弹了两下就不动了。他靠在邱得新怀里,像当年讲课时那样,笑着对赵清华和二黑他们挥了挥手,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奇怪的是,他这句话竞说得一气呵成,一点也不结巴。赵清华听了,心里一动,他感到心灵深处,仿佛有一根琴弦,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急忙回到座位上,像做学生时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口中也跟着念起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诗句。他看到二黑他们也都和他一样,一齐念起了李白的诗,眼睛里都闪着亮光,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就在赵清华他们齐声念诵李白诗的时候,邱得新将徐书诚送到了乡卫生院,医生给徐书诚挂了吊针。随着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徐书诚慢慢睡着了。他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

徐书诚的遗体火化后,被埋在学校的后山上,赵李村的人坐在家里就能看到他的坟茔。埋葬徐书诚的那天,二黑他们都来了,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红着眼,迷迷瞪瞪地站在徐书诚的坟前,像醉了酒一般。

第三天晚上,徐书诚的坟墓前亮起了火光,那片火光将天地都照亮了。邱得新副校长以为是谁在给徐校长烧纸钱,走近一看,原来是二黑和赵清华他们。邱得新一眼就发现,二黑手中烧着的,不是纸钱,而是那天他们要徐校长签字的合同书。

借着灰烬的余光,邱得新隐约看到,赵清华的怀里还抱着一把吉它。在夜风的吹动下,吉它发出低微的轰响,仿佛有人在呜咽。随后,那里就响起了整齐的背书声,邱得新听得清楚,那是李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中的诗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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