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人送黑发人

时间:2022-08-29 07:45:21

你不辞而别的第十七天,你的妻子大清早出门到派出所咨询是否有你下落,碰巧遇见住在马路对面每天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好像生怕露出什么尾巴来的黄家老太婆,正吃力地端着一个塑料盆子朝她家菜园走去。颇有些鬼鬼祟祟。来不及打招呼,一股强烈的尿骚味便一截闪电似的朝你妻子扑了过来。你的妻子差点被臭晕过去。幸好没吃早饭,否则她恐怕连自己的肠子、心脏、肺、肝也要一起吐出来。

断裂带谁家没个菜园。谁又不知道黄家老太婆菜园里的菜长势最旺最好。你那跟了你快三十年的妻子,一面翻江倒海,一面想起你每次看见黄家老太婆的菜园垂诞三尺的情形,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拱了出来。

人是何等奇怪的动物,你在身边,她并不觉得你有多重要。你不在了,她又偏偏念及起你的好来。平日她总爱跟你吵架。说是跟你吵,其实是她自己在和自己吵,因为你的嘴巴像生锈一般,蹦不出几个火星。吵完就没事了,似乎你深谙乡村女人的寂寞,气憋在肚子里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一走,你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就完全显现出来,甚至,连你的沉默寡言都变成了胸怀和智慧。

“难得遇到他那么宽宏大量的人。”你的妻子大张旗鼓地表扬你。

想到你的不辞而别,她的胸口就跟堵车似的。难受好长一阵子,才勉强镇定下来。她当然记得,有一次你赌到半夜回家,肚子大得像个孕妇。在她疑惑之际,你从容地从肚子里扯出一团豌豆尖,好像它们是从你那儿长出来的。它们当然不是从你肚子里长出来的,你羞愧中又似乎带着某种得意地指了指马路对面,她一下就明白了。

“没吃过。”她大声指责你,你就不说话了。

你们家的豌豆尖早就被两个回来度假的宝贝女儿吃得“狗儿子干净”。两姊妹极爱吃素,有时你会跟你的妻子说“咱们哪里是养了两个女儿,养的分明是两只爱吃草的兔子!”

你把豌豆尖放在冰箱里,说是等兔子们回来吃。

你不是个幽默的家伙,你压根就不幽默。除了坐在牌桌上你偶尔会说上几句,你的话少得就像你脑袋上那几把坐立不安的头发。从去年春天开始,你无缘无故地掉起了头发,不但掉,还掉得很快,到了冬天,你的脑袋上几乎已经寸草不生。为了遮丑,你专门在大街上买了顶帽子给自己扣上。为头发的事,你的妻子没少跟你闹别扭,她让你去找医生看看究竟。但每回走到街上,你的魂儿都被乌烟瘴气的赌馆吸掉了似的,哪里有工夫关心头发。

“以后再说。”你敷衍着你的妻子,也有破罐子破摔之嫌。

连续好几天,你的妻子发现黄家老太婆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无巧不成书,她洞悉了黄家老太婆为什么能将菜种得那么好的秘密。如果你平安归来,她肯定会与你分享这个秘密。

这些天,只要一想起你,她就会拿出那些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故意留着的豌豆尖跟两个宝贝女儿说,“兔子些,看嘛,是你爸爸专门给你们弄回来的!”

两只兔子听得眼泪哗哗。

不知哪里长了缝,或是漏了风,黄家老太婆知道了你在她家菜园偷菜的事情。但人家不生气,也不怪你。你的手在你的手上,你的脚在你的脚上。谁也没办法左右它们。为了安慰你的妻子,黄家老太婆甚至从地里拔了许多胡萝卜,亲手送到你家厨房。她不但要操心你的事,还要天天为找你的亲朋好友做饭。

你莫名其妙失踪的第五十二天后的那天早上,你的妻子按照惯例为你在门边的两颗土豆上分别插了三炷香,又虔诚无比地用打火机一烛一烛点燃,笨拙得像只菜鸟。

烧香是受了一个乡下艺人的指点,说是能够保你平安归来。尽管艺人说得高蹈,你妻子依然听得眉开眼笑,当场给艺人封了个大红包。你们家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甚至用来供奉家神和列祖列宗的神龛也没有。但为了找到你,你的妻子几乎请遍了断裂带上所有的艺人,也问遍了断裂带上那多如牛毛般的赌馆。此外,你的家人还把印有你照片的寻人启事贴在断裂带尽可能醒目的地方,花销足够买一台新的复印机。

你像风一样去向不明,但你作为赌徒的形象却越发清晰。几乎是每一个赌馆,只要提到你,人们都能迅速对号入座,想起是哪一个人,然后,给出一个冰冷的爱莫能助的神情。

“他打牌老是输。”他们说。

你失踪五十二天后的这天早上,断裂带有许多人起床后发现自家门前屋后都泊着雪。

其中,同村里一个长得瘦高瘦高的年轻人,便是发现者之一。

他和你既是亲戚又是邻居。年轻人到你家,就半支烟功夫。昨天晚上,这个年轻人跟几个一块长大的好哥们喝酒、打牌,疯狂至深夜。酒喝得多,钱输得更是不少。年轻人估计这事要是被自己若有在天之灵的爸爸知道了,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跟自己拼命。

无论什么灾难,总会有助于人去反思。打牌输钱心中有愧,酒精也故意要雪上加霜似的绞得人难受,胃里翻江倒海,自然睡不着。年轻人便早早笼上衣裤,穿着一双未来丈母娘用毛线打的拖鞋,起了床。

没过完十五,年就不算过完。鞭炮声不时在断裂带上响起。遥远而又清晰,混杂着某种野蛮的气息,令人作呕。年轻人挪开家里防盗门边的一排雪花啤酒瓶。

每天晚上,年轻人已经守寡五年的妈妈会把这些士兵放在这儿,她总是担心小偷撬门进屋偷东西。尤其是过年这段时间,她也没法说服自己放松警惕。每天半夜,她都要准时起床打着手电到自家的鸡圈巡逻一番,看看有无变化。

要在平时,年轻人没准会说上一句“画蛇添足”,今天他没有,他克制了这个念头。稍微算了算,昨晚输的钱差不多能买三四十只鸡。于是更加难受和不甘。也该打开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让自己清醒清醒下了。他将防盗锁上的金属疙瘩往后一推,门开了,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年轻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他总会一蹦三尺高。现在,他站在家门口一动不动,像只大龙虾,弓着背,肩膀酸痛――打牌真是没一点好处。耳朵里隐约传来尿液冲进积雪的声音。有个秘密他从未跟人提起,那就是,他喜欢对着雪撒尿,仿佛这种方式里埋藏着某种失传已久的慈悲。

似乎很久没见过雪了。这几年,断裂带上的雪下得少。遇到下雪就像让穷人去富人亲戚那儿串门一样难。冬天早已过去,现在下雪实在令人疑惑,和一个年轻人对着镜子突然发现自己白发苍苍了一样。白茫茫的雪稀松、薄薄的一层,堵在门口,若即若离,年轻人根本不敢细看,生怕眼睛把它们看化了。它们的到来,并没有让正在茁壮生长的春天变得名不副实,反而,为断裂带增添了一股暖意,和妙不可言的韵味。惊喜之余,也不免心生疑窦:雪,怎么还会从春天的肚子里爬出来?这几乎不太可能,这几乎跟男人不可能生孩子是一样的道理。即使下雪,也是从山上到山下,不可能从山下轮到山上去。这是规律,规矩可言违背,规律却不可违背。山上没有雪的影子,也没有春天的迹象。断裂带上的春天还没有醒来。目之所及,只有清一色的荒芜,潦草地装扮和陪衬着断裂带。定睛细看,才发现落在地上的并不是雪,而是落梅。

这些孤傲的花瓣,没有好好在树上美丽几天,就匆匆画上句号,像是刚刚嫁了人的新媳妇,住不惯婆家,瞄准时机,便急急忙忙跑回娘家,回自己的窝里去了。再看几眼地上的“雪”,不免心生同情。同时,也足以看出梅花可以傲立寒冬,却扛不住春天的号角。祖辈生活在断裂带上的人身上似乎也盛开着这种现象,艰难贫穷的时候能够守住种种底线,日子好过了,却很难保持原有的美德和骨气,一切精神之花都在枯萎,或者变得苍白。

八点四十分。本来约好八点半走,洗车耽搁了十分钟。

你那被你的不辞而别折腾得面容憔悴的妻子,搭乘侄儿的顺风车,到县城照看你们那还不满周岁、嗷嗷待哺的孙子。你的大女儿和女婿都在县城工作。女儿在环保局负责野生动物保护,女婿则在县污水处理厂负责将处理过的污水排进河道,好让下游的城市、植被和牲畜继续利用。

春节期间,你的妻子、女儿女婿还有几个热心肠的亲戚,除了上床睡觉,几乎没完整休息过半个钟头。你恐怕不知道,为了找你,家里忙成一锅粥,年夜饭都是用几袋方便面草草打发掉的。五十二天,你的不辞而别让家里人的每一分钟都成了煎熬,时间像是被什么凝住了,坐如针毡,无比漫长。煎熬加剧,找人的信念也在增强,你的妻子几乎已经跟她见到的所有人表示过这种信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了找你,他们搜肠刮肚地用光了肚子里的一切办法,足迹也几乎扫遍了断裂带你可能藏身的每一片角落,结果令人失望。从另一方面来说,你这次离家出走策划周全,无懈可击。

没人想得通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存折,手机,充电宝,身份证,408块现金……被你完好无损地堆放在床边的茶几上面。你的妻子一进门就及时地发现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所释放的不祥预感,使她当场嚎啕大哭,哭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旁人问你的妻子是不是两个人又拌嘴了,她坚定地摇摇头,脸上闪烁着无辜的表情。

“我们感情很好。”她眼泪汪汪地表示,脸小得只有巴掌大了。要不是遇到这种事,估计断裂带没有几个女人的嘴巴能掏出这样的话。她似乎不得不说这样的话,以示清白。

事发当天,恰恰是她侄儿,二哥的小儿子的大喜之日。她和女儿女婿帮着忙里忙外,唯独不见你的踪影,婚宴的头一天你也在,搭帐篷,摆桌子,招呼客人,鸡毛蒜皮,忙得不亦乐乎。本来主人家想请你帮忙写礼薄的,因为你的小楷写得非常漂亮,但他们后来又将这事安排到另一个人头上,让你负责娱乐项目,比如拿牌,组织宾客打牌。晚上,忙得差不多了,你还有说有笑地陪客人打长牌。赢了。你知道你赢了多少。你性格内向,也没什么朋友。实事求是地说,你这种人最难相处。别人永远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跟他说话就像挤牙膏。”亲朋好友这么形容你的寡言少语。

关系近的铁的,决定找到你,一定要好好用脚伺候一下你的屁股,至少,也要扇两记耳光。奔六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从侄儿家到你家,三百米不到,谁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出这种事。

石头不落在脚上是不知道疼的。

你的不辞而别,一度使你的家人痛不欲生。五十二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你的任何蛛丝马迹。

断裂带地处偏远,但骗外地人说我们这儿的孩子都是骑着大熊猫上学且还真有人相信的日子早已远去。并且,这儿还是去九寨沟的必经之地。这样的时代,“人迹罕至”这个成语在现实里多少有点灰飞烟灭的感觉,顶多能继续活在成语词典里面。现如今哪儿看不到人呢,到处都是人,到处都长着眼睛和耳朵。应该说,找到你,不难。虽然过了那么多天,还是没有人发现你的下落。

你消失了。与你有关的八卦却像幽灵一样浮在每个人心底。你躲在众说纷纭的背后,却让你的家人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明白人都看得出来,你的妻子心事沉沉,且有气无力,一副没吃饭的样子。脸色差得要命,一张蜡黄、消瘦的脸,密布的皱纹暂时地遮掉了她固有的城府。总而言之,随着你的离家出走,她生命里最为出彩的地方也仿佛被这种不幸一起带走了消失了。谁摊上这事都不好过。在家里,她也不再像往常般对着穿衣镜忙上半个小时,人整个地垮掉了萎靡了瘦小了一大截。原本穿着合身的衣服,现在也明显的变大了许多。

你和她有两个漂亮而又务实的女儿。要照看的这个崽儿是老大的。老二在成都一所四流大学搞行政工作,目前正和一个部队里服役的小伙子恋爱,情浓似火。据说老二的男友家境殷实,在省城有房有车,还买了好多家商铺。熟络的人都知道这些情况都是从你妻子的嘴巴里传出去的,含金量极高。断裂带上就是这样,苍蝇点大的事,也会很快飞进别人耳朵,生怕藏在肚子里烂掉似的。

从镇上到县城有七八十公里,平日坐大巴车约莫一个半小时。

开车的侄儿是她大姐的儿子,头天晚上,他玩长牌玩了个通宵,眼珠子血红,面无血色,口苦异常,昨晚,他整整抽了三包硬中华。地震过后,断裂带上面目全非,为了方便别人重建家园,也为了挣些钱,他拉钱贷账买了辆大卡车,不料钱没赚到,还亏了本,前不久,他把大卡车便宜转手给一个熟人,又买了辆面包车。他舍不得卖大卡车,可是,留着又不能当饭吃。眼看小祖宗要在城里上学读书了,学费生活费加在一起,起码要两万块摆平。什么事都能耽搁,但孩子读书毕竟是件大事,不能耽搁。断裂带上有现成的学校,可现在没以前那么简单了,都削尖脑袋的想把孩子送到城里念书。还差些八千块钱,他只好决定在牌桌上碰碰运气,麻将打得不怎么样,长牌技术算得上一流,一晚上赢个三五千不成问题。所以昨天,他专程从城里赶回来,约了几个牌友鏖战,权当是加班。

因为要办事,顾不得休息,他让养路段退休七八年的老头子给他泡了杯浓茶,放在驾驶台上面的廉价塑料杯,有三分之一都填着茶叶的尸体。正是这个老头子,敢百分百肯定你不辞而别的头天晚上赢了82块钱。他坐在你对面。还说你一边赢着钱一边哼着小曲。你不是个乐观的人,“输钱了愁眉不展,赢钱了眉飞色舞”,你有着断裂带众多赌徒类似的德性。据说,你打牌总是输。以前,打牌无论输赢你都会跟妻子如实相告,后来,你就不爱说了,输赢都憋在肚子里。只有你妻子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你的身上都会带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据说,你把输赢都写在上面。

你妻子坐在面包车副驾驶台后面。脸贴紧窗户。密切关注车外动静,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发生点什么。每隔那么一会儿,她都要摇下车窗透透气,车里太闷了。她脚下放了两桶梅子酒,一桶装了十斤,一桶装了五斤。她特意带上它们,不是为了感谢在那个镇上帮忙找人的亲朋,而是给每年都在向她们一家四口发低保的干部送礼,意思意思。干部还是自己男人的堂弟,人家都主动肥水部落外人田,再不礼尚往来,也说不过去。

“每年都在吃低保,简直吃的不好意思了,每年七八千,哎,好多人削尖了脑袋都吃不到。这样的便宜真不好找。”上车的时候,她无意在两个侄儿面前漏出风声,“这两桶酒是送给自己人的,礼轻情意重。他不在家,家里也没人喝酒,还不如送个人情。”

“捡来的娃儿当球踢。”

她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车上没人回应她的自言自语,她也觉得自己像是在跟空气说话。副驾驶台上,还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眼镜儿。他是你们的另一个侄儿。她二哥的大儿子,目前在南坝镇的小学当体育老师。似乎很巧,你也是在南坝镇出生、长大的。就是说,你的根在那儿。想到这些事,她觉得自己也要无师自通地明白当作家是怎么回事来了,无巧不成书嘛。虽然平素来往极少,被世俗冲淡的血脉依然很少发挥作用。但还是能够隐隐感到,现实似乎永远在发出某种神秘的光和热:把自己人和自己人贴到一块儿。

立春好些天了,沉睡一冬的草木似乎还没有醒来的意思。整个断裂带上依然光秃秃的,暂时没有多少生气。食物难觅,使更多的鸟雀习惯性地在农家小院上空盘旋。巨大的河床之内,河流依然瘦小。密集的鹅卵石间,一群乌鸦,或者说是一群生活在断裂带上的预言家,正在那儿悠闲地集会。

银灰色的面包车快速穿过一座长达一千四百米的隧道,担心摇地震似的出了隧道。过了隧道,也就出了平通镇。过了响岩,一个芝麻点大的小镇,就是南坝。也是他们所有人都认为你离家出走最可能藏身的地方,你的出生地。

2008年5月12号14时28分,对断裂带上所有人来说,是黑色的、沉重的。对你也一样。

地震前,你和你的妻子在一家效益不太景气的锰粉厂上班,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也还说得过去。然而,地震把这一切都毁掉了,你们的房子、工作和土地,眨眼之间说没就没了。你肯定不会忘记,你死里逃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你的妻子。你在赌馆,她在家里。当你闪电似的穿过惊魂未定的人群,在家门口,你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她还活着,除了一只手,脑袋以下的部位全被废墟淹没了,她手上还拽着一本存折。你用手将她刨了出来,就像刨一颗大土豆,你的十根手指刨得血淋淋,但你丝毫不感到疼。后来你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回家拿存折,她早就逃出来了。幸运的是,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你们坐在废墟上淋着雨,在接二连三的余震中,抱头痛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哭战胜不了恐惧,但这个晚上这似乎是你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整个镇都变成了废墟!第二天,你们和其他人一起加入到搜救其他幸存者的行列。偶尔,运气好一点,你能从废墟中救出一个奄奄一息的求救者。大多时候,你救出的那些人已经没了呼吸,身体僵硬。你含着泪把他们抱到空旷的地方,找件衣服或者被子搭在身上,也算是对逝者的一份尊重。地震让家园变成了你和你妻子的伤心地。三个月之后,你们毅然决定搬迁到你妻子的家乡生活。事实上,两地都是断裂带,你妻子的家乡在地震中同样损失惨重。比如说,有个紧靠河边的村子在地震当时就被两座挤在一起的大山活活压在了下面。每次经过那里,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埋在那下面的39条人命,并且,仿佛他们还活着。

叶落归根。但没人在敢在你妻子面前用这个词。这个词等于是在诅咒。尽管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你的选择,如同徐志摩先生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你给家里留下了你身上所有值钱的物品,奔六的人了,没人相信你愿意白手起家从头再来,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五十二天了,依然没有你的半点风声。

断裂带上的公路像一只巨大的蜈蚣。潜伏在山脚下。面包车一路都在绕来绕去。

阳光已经出来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想到你,你那穿得干干净净的妻子似乎来了一点精神。临出门的时候,她还特意涂了点唇膏。夹着两桶梅子酒的腿有些酸。马不停蹄找了这么多天,不累才怪。两个侄儿似乎很疲惫,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前方。没人愿意多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和车上弥漫的汽油味、梅子酒味混在一起。这时候,仿佛只要蹦个火星出来,沉默的局面就能立马逆转。

“你们分析分析,他莫名其妙离家出走,到底在想什么?”她又一次打开话匣子,并且,似乎也容不得别人沉默,“他是不是有了外遇?”

“鬼才知道答案。”其中一个侄儿心底想了这么一句。

“除了你,估计还没人看得起他。”开车的侄儿直言不讳。一个话都说不了几句的人,也不适合谈情说爱。

你失踪当天,正是年轻人弟弟的大喜之日。你的不辞而别,为他和他的家里罩上了一层阴影。尤其是他的弟弟,本想有一个单纯而幸福的婚礼,却仿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遇到了。结婚的头天晚上,你的妻子在他家穿着高跟鞋不小心崴了脚,要不是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拉了一下,说不定会摔得鼻青脸肿。到了深夜,他们的五爸,也就是你妻子的亲生弟弟,家里的牛又走丢了,两口子打着手电在山里一直转到凌晨。接下来就是结婚当天,还没到中午酒席开始,你又不见了。

“但总该有个原因吧?”

你的妻子试图将话题引向别处。她知道你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你不是那样的人。她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看了一个电视节目,说的是一个男人离家出走多年。经过一番打拼,终于出人头地。那个男人去世之后,竟然给原来的家庭留下了一大笔财产。也正是这笔财产,让他重新浮出水面。”

说这些话的时候,你的妻子语气激动。她理了理额上散乱的刘海,原先染过的头发又长了很长一截,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倒洋不土。在断裂带,她算是个典型的热衷于时髦的人了,染头发,穿高跟鞋,画眉毛,尤其是她这样的年纪,已经凤毛麟角。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但对生性木讷胆小的你,有这样的妻子,无疑有着某种悲剧色彩或者灾难性。最直接的证明就是,你管不了她,约束不了她。与断裂带上那些一生都在被婚姻所控制的女人们相比,你的妻子相对活得有尊严,也更任性。任何事都有两面性,结婚几十年,你似乎也接受了她的坏脾气,断裂带上的女人似乎有一种共性,那就是,越爱美的女人脾气越坏。不得不说,你的不辞而别升华了你妻子对你的感情,你使她意识到了你在你们家庭的分量。她当众表态,如果你平安归来,定会为你大摆宴席。

“他连身份证都没带。这年头,坐飞机,买火车票,住旅店,干什么都离不开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就像没了鸟儿没了翅膀鱼儿没了水,寸步难移。”开车的侄儿斩钉截铁地说。从出发到现在,他已经接连抽了三支烟提神。自你不辞而别,他也没少忙活,整天开着车在断裂带上东奔西跑,按他的话说就是“鞋底子都要跑穿了”。他是个直性子,直性子大多是热心肠,也容易心灰意冷。说到头,他觉得你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不值得挂记。他说,你这样的男人在断裂带上是稀有动物。不,简直是奇葩,死有余辜。

一阵沉默。

太阳出来了。射进挡风玻璃。面包车越来越像个烤箱什么的,有些热。坐在副驾驶台的年轻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有点厚。上半身,一件外套,一件白色衬衣,里面还裹着保暖内衣。下半身,一条黑色休闲裤,里面是保暖裤,再里面,家伙的外面,是90后女友情人节送他的红色平角内裤。脚上,还套着两双袜子。穿这么厚,也是醉了。年轻人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脱线了。他觉得穿这么厚简直是对天气的侮辱。他把你的妻子喊二姨,称开车的那位为堂哥。自始自终,他没有卷入这场谈话。不卷入,也是逃离。与其浪费口水,还不如让自己节约些体力。昨天晚上,跟几个在外地谋生的哥们一起喝酒的时候,谈到一个关于打工的细节,让他觉得很有意思。说的是2009年他们一块儿在浙江一个造船厂打工,试用期工资很低,还没到月底,钱就花完了。他们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平日疏忽的硬币和块票,好不容易熬过一天。捡菜叶子,把三个番茄当饭吃又熬过一天。第三天,几个人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这个办法是一个名叫雍广海的伙伴想出来的,他觉得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少消耗,节约体力。这些人里面有他的亲生弟弟,当时他还在成都读大学。他没想到自己的兄弟竟然吃过这种苦头,对他来说,那几年弹指一挥间,几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只有沿着他们的痕迹,才勉强记起那早已过站的青春,冥冥中还能找到一些光亮。但那些光亮所带来的,也不过恍若隔世般的美好与怅惘了。

面包车正驶过一个巨大的水库。那是涪江的水,绿幽幽的,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远远望去,灰色的野鸭在涟漪里浮荡,乖巧极了。几只白鹭在水面上盘旋。去年夏天,他还在水库里钓过鱼。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鱼,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就是不太容易钓得上来。

堂哥让年轻人帮忙把塑料杯打开,接过去,喝了一小口。水还很烫。年轻人也抿了一口,说了句“苦得要命”,又把积着许多茶垢的盖子拧上了。

面包车正驶过一座危崖,悬崖边上,还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地质沉降路段,过往车辆观察同行。这一带是断裂带特征较为明显之地。从车内往山上看去,山上几乎没什么树,只有一些荒草,每逢下雨,泥石流都会冲下来将公路切断。这样的地方,树是很难长大成材的。副驾驶台上的年轻人本能地将脖子一缩。他经常坐车路过这里,知道上面会经常掉石头下来。缩脖子不过是潜意识的保护自己,同时也折射出年轻人对死的恐惧。

过了危崖,便是南坝。地震的时候,这儿属极重灾区。这座簇新的小镇是地震过后重建起来的。牛心山上,两棵古柏安静地站在蓝天白云下面,朝四周观看。到了这里,副驾驶台上的年轻人终于舒了口气,该下车了。明天就要开学,所以学校要开个短会,主要是安排学生报名的事情。他不太愿意和你的妻子呆在一起,说不上为什么,虽然她是他的二姨。你不辞而别这么些天,他和他的家人都没太当回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况且,“你又不是什么救世主”,他的寡母振振有词地告诫两个儿子,她认为你的事给家里添了麻烦,也害怕担上罪名。毕竟,你是在她小儿子结婚当天走的。早上,他的弟弟带着媳妇到江油为肚里的孩子做检查去了。上次,医院已经确信他的弟媳怀上了。虽然自己还没成家,但一想到自己就要当大伯,这个家庭又将多一个人多一份欢乐,他也是满心欢喜。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昨天下午,他的老妈在上完厕所以后有了意外发现,“天哪,厕所里好多血!”家里都是成年人,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刻不容缓,他的老妈用命令似的语气要求还不怎么懂事的小儿子带着过门不久的儿媳明早就去城里检查。想到这些,他的脑子就嗡嗡转。

到了南坝车站,你的妻子下车了。她似乎觉得送梅子酒还有点说不过去。把两桶梅子酒放在路边灰扑扑的台阶上,又到路边的副食店买了几袋茶叶。副驾驶台上的年轻人也下了车。匆匆道了别,面包车就一溜烟似地开走了。年轻人径直朝学校走去,他是南坝小学的体育教师。小学紧挨着江油关。现在的江油关已经和三国时的江油关截然不同,现在的它更像历史的延伸,就像背影和记忆。镇上的人们依然围着各自的小世界忙碌着,少有耐心去研究历史,也不太关心未来。地震以后,家园没了,许多旧日里的观念也起了很大变化,活着与享受,比什么都好。如果没有经历地震的洗礼,断裂带上的所有人很难想象今天会如此关心各自的命运和衣食住行。年轻人匆匆穿过人群,开会的时间就要到了。江油关后面的广场上,很多人正悠闲地享受着断裂带美丽的阳光。

办完事,你的妻子到车站搭上去县城的大巴车。她脸上的皱纹正在变得舒展,今年的低保没什么问题,只是你的名额要暂时取消。你的亲戚还表示,如果找到你,补上也不迟。你的妻子不愿意在南坝久留,毕竟是伤心地,现在,你又玩起了失踪。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她会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满大街都是你的身影,到处都有你在晃动,仿佛你就隐藏在这里。

同时,她害怕遇见你的养父,老头子的脸色黑得叫人心惊胆战。

你不辞而别的一周之后,你的养父才被告知这个痛苦的现实。七十九岁了,老头子当时就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你的妻子害怕你的养父,害怕老头子将罪名降到她的头上。虽然在家里你们一直各睡各的屋。你的妻子心眼多,为了清除这个感情不和的死角,她主动将你卧室里的一切日出用品转移到她自己的卧室。本来分房睡也没什么,一起生活几十年,新鲜感早就死了,再让两具麻木的肉体躺在一起,也没什么意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你的妻子没有让你的养父发现你们之间的秘密。

当然,你的不辞而别肯定有原因。原因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人都知道你的养父是个狠角色。老头子原先在养路段工作,每个月都能领到一笔不少的退休工资。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身子骨依旧硬朗。三年之内,他打过你多少回恐怕你自己是清楚的。不为别的,他只是厌恶你。厌恶得甚至有点极端。就像你,喜欢喜欢得要命。不分时间地点不分人,只要看到你在,老头子就不介意下狠手,他甚至建议派出所把你抓起来。无论怎样对你,你都不敢反抗,最多,你也仅仅是当着你的妻子用“以后总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诅咒你的养父。你的懦弱是他赐予的。但老头子毕竟将你养大成人,还无怨无悔掏钱为你们修房子,为你的两个宝贝女儿交学费直至毕业。所以,你们一家人都害怕他。害怕的里面,当然也有爱的成分。

你妻子乘坐大巴车刚刚拢县城,就接到南坝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接完电话,她本该昏过去的,但她没有。两小时之前,一个牧羊人的妻子在南坝箭杆岭的半山腰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据派出所的民警初步确定,那个人是你。的确是你。

片刻之后,你的亲朋好友一窝蜂似地朝南坝赶去。你的妻子那上午坐在副驾驶台上的侄儿也接到了噩耗。电话是开面包车的堂哥打过来的,声音像是还没怎么睡醒。他刚刚和学校里的几个同事吃完饭,喝了点酒,几个人醉醺醺地摇到茶楼,准备斗会地主,然后各回各的。听到你的死讯,他并没有太多震惊,而是感觉“石头终于落地”。他简单跟同事解释了一番,放下手中的牌,便匆匆朝出事地点赶去。不像是奔丧,更像是履行某种义务。就像你自己,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落叶归根这个美丽的传统。

箭杆岭紧靠着牛心山,但比牛心山高得多,在这儿工作半年了,年轻人并没有去过。山上没什么人烟,谁没事到这山上来呢。你的亲朋好友很快在箭杆岭下碰头,带上必要的收尸物品,就匆匆上了山。热心的民警说你就在半山上,铁塔附近的草丛里。

越是山上风越大,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为什么,瞬间阴了下来。几个长辈很快跑到前面去了,落在后面的,反而是年轻人。教书的侄儿酒似乎还没醒,累得气喘吁吁,脑子里一遍遍想着这是不是太巧了,这真是太巧了!

刚爬了不到十分钟,他就接到妈妈从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稀里哗啦,只重复地说,“你弟弟娃儿没了,你弟弟娃儿没了。”最后,还提醒他不要声张这事儿,就挂了电话。接完电话,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弟弟结婚的时候,你失踪;找到你,弟媳的娃儿又流产了。一前一后,五十二天。这也真太他妈的不吉利了。既来之则安之,年轻人本想立刻掉头回家,但他还是忍住了。反正这样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他们很快在几棵青杠树下面发现了你。认出了你的衣服,也就认出了你的人。你的尸骨已经和周围的草木融合在一起。你的样子令人心痛,嘴巴大张着,两手贴着断裂带,像是想要让自己站起来。但你没有成功。周围,还有许多碎纸片,显然,是你临走的时候撕掉的,像是撕掉了你对这个世界残留的耐心。他们一边叹气,一边为你干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甚至把你撕掉的笔记本也一并捡了起来。他们把你装进白色的编织袋里,用山里的老藤将编织袋绑在从林子里砍来的木棒上面。抬你下山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在山下,你的大女儿烧掉了那些被你撕掉的纸片。纸片上的内容一度让她破涕为笑,内容大致如下:

2014年10月11日打长牌 105+

2014年10月17日打麻将 250-

2014年10月19日打长牌 380C

………………

你莫名其妙失踪的第五十二天,人们终于找到了你。你的亲朋好友为你选择这样的方式陷入了暂时的无可避免的难过之中。经过法医尸检,你是喝酒和农药死的。你的死让你的养父一度失去理智,他一口咬定,是你的妻子和她娘家的人将你逼上了绝路。入土为安,尽管死在南坝,但他们还是将你葬在了你妻子的老家,找的熟人,买墓地花了500块钱。

安葬好你以后,你的妻子带着你留下的存折去信用社取钱,这才发现去年你们在新疆摘棉花挣的两万块钱早就被你取完了,她确信,这些钱被你输掉了,气得在地上打滚。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走了,你的养父要是知道这事儿,绝不会善罢甘休,毕竟那对断裂带的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小数目。自始至终,你的妻子都没有把你输光家里钱的事告诉你的养父。

你走以后,家里清静多了。清静得让人害怕,每天晚上睡觉,你的妻子都会把电视机打开,一直放到天亮。此外,她还买了一个崭新的塑料盆藏在卧室的角落里,你走了,她夜里不敢独自出门上厕所。

断裂带上的女人们天生闲不住,手上不忙活点什么,便会过意不去似的。因此,你的妻子花了好几天功夫打理家里的菜园,甚至还用竹子编了一个栅栏。今年她准备多种点菜,自给自足,因为你那两个宝贝女儿没事就爱说城里的蔬菜不卫生,吃多了会增加免疫力云云。她能听懂她们所说的免疫力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背着你的养父,你的妻子把你说过的话,不厌其烦地讲述给那些想要了解或者对你的死还存在疑惑的人。话的矛头当然是冲着你那凶神恶煞般的养父去的,她似乎并不担心把亲情抹黑。现在,人们开始相信你是带着某种羞愧走掉的,羞愧里还裹着欲望、恐惧和绝望的碎片。

“下一个是谁?”

你的葬礼上,有人率性地、小范围的抛出这个问题。但没人敢接,它如此深刻,令人毛骨悚然,乃至时间仿佛凝固一般。实事求是地说,你的选择和做法有些另类,你的死并不会真正伤害到谁。对断裂带而言,你们每个人都是过客。

羌人六,1987年生,四川平武人。出版诗集小说集散文集多部,其中散文集《食鼠之家》入选2014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重点扶持项目。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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