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布什”慢慢老了

时间:2022-08-29 12:11:10

我从学校出来以后,就被分配到水利部门,去的地方是人人都不愿意去的鱼场。我们每天喂鱼,拉网,卖鱼。有一天来了一个乡下婆婆,卖给我了一只小小的猫咪,五块钱。

那么小的一只猫,软软的,经过了几十里的山路和水路到我手里来。我捧着它的时候,她还在微微地颤抖,叫的声音又小又尖。我担心它会活不了,就把它放在我的太阳帽里,抱到阳光下晒。

单位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我把它放到院子里,它开始抖抖索索地往外爬。我一转脸,它却忽然敏捷地一窜,不见了踪影。我和同事费了半天劲才把它从一大堆鱼网里捉出来。同事说,才抱来的猫要拴两天,不然它会跑的。

我不忍心用绳子,在值班室里转了两,最后将自己的一条绸缎短裙剪成布条,轻轻在它脖子上打了个结,另一端拴到树上。然后我用自己的饭盒盖子盛了水放到它面前,它低着头舔两下,再不予理睬。我想它可能饿了,就兴冲冲地从网箱里捞了条鱼上来,扔到它面前。它看着鱼在那里跳,居然会害怕,一边往树后退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同事都在旁边笑,这是一只太不勇敢的猫。我要叫它布什。

两天后,松了布条它果然不乱跑。但是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一直不会吃东西。它总是要等鱼以后才上前去舔,不会撕咬。我担心它饿,又没有营养,就订了一份牛奶。每天早上送奶的老伯伯来,我都第一个;中过去领奶。给布什倒一小半,我自己喝一大半。布什不吃饭,我每天捞一条鱼,用铁丝串着放在火炉里烤。熟了以后我把鱼肉嚼成一小团一小团地给它。

布什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我手心里吃我嚼好的鱼肉。它两个月大了还不吃饭,全靠我每天嚼鱼肉喂。

布什白天喜欢跑出院子玩,一片树叶它都可以玩半天。晚上它就到孵化池看我们给种鱼注射激素,然后给它们人工授精。一天我们忙到很晚,我回来以后,发现它咬着一只小麻雀。麻雀还没有死,两只小腿在布什嘴外面乱蹬。我吓了一跳,等追上去,它已经把麻雀放到地上,然后一口咬掉了它的脑袋,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哦,它是想让我看看,它已经长大了。

那年冬天,我因为不小心摔伤了脚,脚上打了石膏在家里养伤。大年初五的那一天,我正在床上躺着发呆,忽然听到窗户外面有细碎的声音。我吓得赶紧把母亲叫来。母亲伸头出去看了一眼说:“是一只猫。”

一只猫?我挣扎着要坐起来看。是它,声音细细的,无辜的,带着一点委屈。

十多天来的沉闷一扫而光,我告诉母亲,它是我在单位里养的猫,竟然跑了几里路找到家里来!母亲很吃惊,出门把它抱了进来。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布什是不让人抱的,可是母亲说她走过去抱它,它一动不动。

布什见到我,兴奋得一下子从母亲怀里窜到地上。我弯腰抱它,它又忽地跑出很远,再忽地跑回来。完全像个猫疯子,在我卧室里上蹿下跳,我不得不大叫:“布什!你给我淑女点!”它不理我,冲过来轻轻咬一下我的脚,就开始自顾自玩我的卷纸,好像已经对我放心了,就不再管我,一点也没有千里迢迢来见我应有的深情样子。

布什在我家里住下以后,我开始用心地写字。写人间冷暖,写风花雪月。三月,我的脚伤已经痊愈,布什的身体也变得笨拙。母亲说它有了猫宝宝。我起先很生气,不知道是谁家的野猫欺负了它。可是看到她开始每天懒洋洋地晒太阳,心里又温暖起来。每次我去摸它,它就把身体翻过来,白色的肚皮朝上。我轻轻地抚摸它的肚子,问它:“让我摸摸你的孩子是不是?,布什看着我。我发现它从来都没有这样安静过,目光里全是温和,竟让我也觉得感动。

四月初,我辞掉了工作去西安一家杂志社应聘。是凌晨四点的火车,我不想惊醒布什。因为这一别,也许要半年,也许要更久,而它已经快要生宝宝了,我不能陪在它身边,心里有些难过。可是我拖着行李出门时,还是看到了它,它蹲在一个装方便面的空纸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只好叫它:“布什。”

它轻轻应了一声。我以往从来没有起床过这么早,它好像有什么感觉,忽地一下从纸箱里跳出来。我出门,它就跟在我身后。母亲叫都叫不回去。我只好和它说话:“布什,这么冷,你快回去。我要走了西安有我的梦想。都快当妈妈了,你要好好的啊……”我站在路口等的士,布什就在我脚边转来转去。上车的那一瞬间我再回头,它在原地冲着我使劲“喵”了一声。声音非常大。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下来。

在杂志社工作了以后,总是很忙。事业,感情,生活琐事。我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有时候,母亲打电话来唠叨我,我也可以听到布什在旁边叫。我问:“布什还好吗?”母亲说,它生了四只小猫,都很漂亮。但就是不让人摸它的儿子,任何人去摸它都会咬。最后母亲说了一句:“不过也许它会让你摸呢。”

我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荒凉地疼。过了一会儿,我让母亲把听筒放到布什旁边,我要让它听我说话。母亲试着让它听,可是布什见到听筒一溜烟就跑了。母亲笑我:“动物哪能跟人有什么心灵感应,再聪明它也只是个动物。”

我叹了口气,心里稍稍宽慰一些。

六月,母亲打电话来。我又问,布什还好吗?母亲告诉我,前几天把它的四个孩子送乡下亲戚了,它从外面回来找不着孩子,就不停地到处找。整整一个星期,它四处走,边走边叫,夜里蹲在门口叫。家里每一个角落它都钻遍了,前两天还不吃任何东西,叫声从焦急到绝望。嗓子都快叫哑了,那样子非常可怜。

我的心像被揪起来一般疼。我:中母亲大喊:“为什么要把它的孩子送人!”母亲也火了:“家里养那么多猫干什么?!它一年能生两窝,我总不能为了可怜它,把它生的猫仔全养着吧!”

我回家已经是半年后了,布什生了它的第二窝小宝宝,是三只,一只黑色的,两只黄色的。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正在斜躺在窝里,三只小猫咪拱在它怀里吃奶。

布什明显没有以前漂亮了。它的肚皮稀稀地在下面晃荡,毛也已经很脏了。它叫一声,咬我的裤脚。我放下行李,来到它的窝前。三只小猫都还没有睁眼,毛糊糊的,还站不住,非常可爱。我伸手去摸,它就躺在旁边看着我,三只小猫闻到母亲的气息,又拱上去找。布什看着我,安详地样子让我忍不住去摸它。它就像半年前一样伸出爪子和我玩。我回头对母亲说:“我看,它还认识我,也让我摸它的儿子。”母亲说:“它的这一窝,谁摸它都让了。”

我心里隐隐地有点失落。在家里呆了两天,我给布什买了一袋奶粉,叮嘱母亲每天喂它。临走的那一夜,布什又像上一次那样出来送我。我忽然发现半年不见,布什沉静了许多。它不再像以前那样跑前跑后,上蹿下跳,而是很安静地走路,奶孩子,还学会了吃米饭。这一次,我坐上车以后,它蹲在原地,没有叫,也没有看着我。我不知道它在看哪里,我觉得它的目光是涣散的。

坐上火车,我在想,动物有的时候真的

很像一个人浓缩的一生。当我们没有爱过的时候,总是欢快得像跳跃的小溪。爱过以后,就流成了深沉的河。在很多年前,我在快乐的背后总是自以为是地拼命做忧伤状,等我真正经历了冷暖,再笑的时候却总是沉静的。像我的布什,我不知道它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它现在那么安静地么安静,安静到我看着它的安静,情不自禁地难过来。

回到西安,我简单地清理了自己的东西,辗转到了武汉。

刚到武汉真的有种形如丐儿的感觉。我身上只有五百元钱,到杂志社领了一千元稿费。这是我全部的行李和财富。我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子,很阴暗,仅有的一扇窗户外面是别人的墙。白天也得开灯,一进门就可以闻到一股潮湿的霉气。我和房东讲了很久的价钱,最后他同意我用四百五十元租三个月。住进去以后我才知道老鼠居然可以长到二十厘米那么长,它们每天从我搭毛巾的绳子上很敏捷地窜来窜去。

母亲说,老鼠多就把布什生的小猫带过去一个吧。还剩一个了,另两个又送人了。我问,那布什伤不伤心?母亲说,伤心啊,又找了好几天,不过不至于不吃饭。再说它身边还有一个呢。

我说不要。还是让那一个一直陪着它吧。可是又一个月后,我回家才知道那最后一个也丢了。布什看着我,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把它抱起来,刚刚丢了孩子的布什在我怀里轻轻舔我的手心,发出轻声的呜咽。

又只剩下布什一个了。它已经两岁多了。它喜欢上了五月的阳光,喜欢上了睡觉。摸它的时候,它会打呼噜。它不再把身体翻过来和人逗着玩,也对我的卷纸没有了任何兴趣。它一顿吃一点点米饭,有时候吃昆虫。它在我脚边的时候,总是可以很快睡着。有一次我给它的小盘子里倒饭,它立刻伸过头去吃,后面的饭粒都倒在了它头上,它却不知道挪开。它现在变得很懒,恨不得翻身都要让人推。

我走的那天,对母亲说。我把布什带走吧。

我把布什放在一个大书包里,背着它。上长途客车时,我对它说,千万别叫啊。它果然很听话。到了武汉,我把它放在我租的房子里,然后出去给它买饭。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它卧在我床上睡着了。

三个月以后,我的生活渐渐好转,我每天早晨起床很早,去菜市场里给它买小鱼,放在锅里煎一下给它吃。我害怕它寂寞,每天都把窗户开着,它随时可以出去玩。但是每天我下班的时候。它必在窗口等着我。我先抱抱它,再去做我们两个的饭。没过多久,它又怀孕了。

武汉的冬天下着细细碎碎的小雪,我清早起床一看,布什把小猫生到了我放文件的抽屉里。一共五只小猫,身体还是湿的,冻得瑟瑟发抖。武汉没有暖气,我的房子里也没有空调。我去超市买了一床电热毯,把五只小猫裹进去。可布什并不喜欢它的孩子,它不给它们喂奶,它们拱上去吃的时候。她会咬它们。五只小猫有两只身体特弱,出生没多久就死了。剩下的三只也没有活过一个月。布什除了每天接我下班,对任何事情都变得非常冷漠。还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我把布什叫过来,把它按在原地,让小猫找它的。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这最后一只小猫不见了。而布什嘴角沾着血迹和细小的猫毛。

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是布什吃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小小的房间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只猫宝宝,我把布什拎过来,它还像没事一样来舔我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打它,我把它抓起来再重理出去,它沉闷地叫了一声,我又:中过去踢了它一脚。

它依然很冷漠,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爬起来,走到墙边它的窝里睡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冬天过去,我重新换了房子。我开始把布什带到宠物店。我给它买玩具会跳的青蛙,会叫的毛线团。我带它去修它的毛,每周给它洗澡。晚上下了班我抱它去江边散步,看着它和别的猫约会。夜里我和它说话,我告诉它我的快乐,我的辛苦,我的委屈。那段时间,布什看上去一直很木讷。我想它已经老了。

在一个清晨忽然惊醒的春天,我没有看到布什的影子。我下床。吃惊地发现我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手机,零钱,全部不见了。我冲出卧室,在昨晚洗过澡没有来得及放水的浴缸里,我看了布什,它死了。

民警来看现场的时候,我的身体一直在战栗。小偷第二天就被抓住,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说:“一进门那只猫就扑上来想咬我们,我们就把它溺死了。”

这个我花了五块钱买来的小猫。这个跑了几里路找到我家里去的朋友,这个吃了两个月我嚼的鱼,挨过我一次暴打的孩子,这个因爱生恨的极端母亲,它竟然聪明到知道夜里进我家的人一定是坏人,竟然勇敢地冲上前去。我记得它是曾经连一条活鱼都害怕的。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听着空调发出静静的、呼吸一样的声音,眼泪终于一发不可收拾。我那样心血来潮一般固执地深夜打车去长途汽车站。我把布什装在我带它来的那个书包里。我把它带回河南,埋在我工作过的鱼池边。这是它的故乡。

感动,是因为毕竟一生中因惺惺相惜而要珍惜的东西太少了。珍惜,是因为一个以流浪为生的女人一生中真正温暖的记忆能有多少呢?故乡此时正风暖草绿,愿我的布什安息。

编 辑 嫣 红

上一篇:别拿生气赌健康等 下一篇:画皮之惑 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