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飞翔

时间:2022-08-28 08:20:28

似乎是一种共识,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圈子正面临着某种困境。争议作家安妮宝贝说:“中国当代小说的主题,大多是集体覆盖个体的方式,很少呈现出个体内在的生命探索,一些貌似主题宏大的小说,创作者野心勃勃试图当时代的总结者和发言者,但很可惜他们似乎并未得出什么有力的明晰的结论。”①无独有偶,文学评论家郜元宝也说:“中国作家太喜欢离开他们熟悉的某个角落而企图把握宏大的历史问题,结果大都以失败告终。”②在一种巨大历史求真的冲动之下,中国当代成名作家的小说不断“做大”,仅2011年就有王安忆的《天香》、贾平凹的《古炉》、方方的《武昌城》等等深怀建构历史的企图的小说。关于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关系,笔者不作具体探讨,仅试图挖掘另一种写作的可能,以纯个人化的叙事,照亮时代变迁下幽微的真实灵魂。

阿乙是一位新作家,出版过4部中短篇小说和笔者所要谈的这本《寡人》。他凭借《寡人》获得2011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他的《寡人》是一本排版奇特的书,也是一本文体不明的作品集。没有页码,只标明日期,倒序排列,从2011年一直回到2005年;它不是散文,不是小说,也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日记或者博客,用阿乙自己的话来讲,这些是“小叙事”。当我们警惕地把这些商业包装的策略手段指认辨别出来的同时,不得不承认它让《寡人》单纯作为一本“书”也披上了极具陌生化效果的外衣,或可以称为是一种“有意义的形式”。从当下开始,回溯一个写字人的心灵史,直到那隐秘的源头,在获得阅读的审美体验的同时,一串鲜活的生命历程和敏感的灵魂记录也随之浮出纸面。

一、“出走”和“流浪”的故事

在整本书交织着回忆与现实的零碎呓语之中,在摆脱了一个又一个层层缠绕的情绪陷阱之后,《寡人》中细琐的痕迹描绘出的其实是一个关于从乡土“出走”和“流浪”的生命轮廓。阿乙出生在江西的一个小村子,警校毕业后分配至县城派出所工作,不出几年便辞去了稳定的警察工作,去往郑州、广州做记者,之后几经辗转终于来到北京,而北京又似乎并不是他流浪的终点,反而更像是另一平台上的流浪的开始,飘荡于都市,寻找着自己的栖身之所。作者主观上也是想通过这样的“小叙事”讲述他生命的“大故事”,“从乡村游历到县城、省会、沿海城市、直辖市、首都,未来还想去纽约”。③

(一)关于爱情

而关于这充满创伤和苦痛的流浪生活的一切,在阿乙自己的生命认识里,却有着一个隐秘而浪漫极致的开头。《寡人》的最后一章名为“起源”,命名便给予了它意义,时间回溯到最前面,来到1995年2月10日,他这样写道:“今天我看到她。她坐在角落,微弱的光芒一直停在她脸上。她在想着一件事,或者什么都没想,一股哀怨的气息像涌泉从眉宇间汩汩流出。她的眼睛在发怔。她这会儿还不知道我像一个深受感染的旁观者,揪心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异性,像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无休无止地刮进来。”④是蓦然萌发的爱情启蒙了这个当时还不到20岁的青年人,给他的生命重新涂上色彩,尽管彼时他或许并不知道那将是一片灰暗和阴影。

但这一刻开启了他此后生命的流浪和栖息,对他而言,就像“时间开始了”一样。命运之轮启动,阿乙长达八年的暗恋也就此开始。

书中提到这场盛大绵长的暗恋有好几处,但往往一笔带过,或者作为叙述的背景出现,就像这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众多生命选择的根源,不由分说又若隐若现地占据着故事的核心位置。在阿乙此前先后出版的两本中短篇小说集《灰故事》和《鸟,看见我了》之中,就分别在《极端年代》和《意外杀人事件》中出现过一个秘而不宣的女人,不管经历着什么样的生死,“我”都在念着她。而在《寡人》里面,这个“她”和关于她的故事终于正式登场,得以完整呈现,这便是书中的《偏执》。以“偏执”为名,作者毫无愧色,他写道:“我赋予暗恋者以伟大,是因为自己曾承受这样的耻辱。”她不喜欢他的一切理由,都催促着他的出走和流浪,他幻想着为了赢得她,自己像一个骑士一般地去和这个世界战斗,去赚钱,去“成功”。

在《寡人》中,作者还几处提到傅红雪。阿乙或许想以这个弃世的大侠自况,没有了爱情,便流落街头、任人。“所有在青年男人心中出现的女神,都只是一个凡人,活动在街道、商店和山坡,看起来泯然众人,却独一无二。她是另一人私密的源泉,揭开她,就等于揭开另一人的十年或一生。”⑤作者就这样把自己的暗恋史极度浪漫化,把一些暗黑又华丽的碎片散置于各个角落,不得不说这有几分矫情的味道。如若从这个角度进入《寡人》,呈现出的似乎是一个伤情唯美又带有几分悲壮色彩的感人的爱情故事。

(二)并非爱情

当作者把出走和流浪赋予了如此美好的合法性时,其内在隐藏的动因却远非如此决绝浪漫。向往城市和现代文明,以及对于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追求,这或许才是现实的驱动力。在《县城的活法》这篇作品里,作者更是袒露直白地把生活在县城里的人对于城市生活的向往移植到了他尊为神圣的爱情上来,县城青年对于爱情的追求,往往是对自己未来富足生活的渴望。他写道,“我在逃出县城前,也像欢喜的驴一样爱上一个足可给我家带来无上荣光的女子。”“农家子弟是有爱情,但那爱情是奇异的,它不是说你脸上长了一双桃花般的眼睛,而是你脸上长了前途。”⑥书中还有一篇名为《于连》的作品⑦,讲述了阿乙的警校同学在县城当警察的生活中,不甘于现状,想通过、学习英语等方式让自己不在众人之中淹没,想走出县城,但最终却在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时候突然患病亡故,一切的追求转眼即成空。这个故事带有浓重的象征意味和悲剧色彩,它深深地刺痛了作者,使得作者后来又专门为其著书立传。与之怀有相似的关于“出走”、逃离乡土的梦想,不知道算不算是幸运,阿乙最终走了出来。

从小到大,作者在书中所写的每一段成长经历都埋藏下了对于乡土现实生活的深刻不满,渴望着去往发达、现代的城市文明来拯救自己。《寡人》中的作品《少年》,通过一些片段,描绘出了作者少年时期在家乡小镇孤苦无聊的生活。上了警校之后,在《一九九四》这一篇里,作者更是把他的大学生活讲述得那样压抑和专制。而毕业之后到了县城,作为警察和政府职员的公务员生活,更可谓是作者的噩梦。在一个欠发达的小城镇里,拥有权力之后,自我膨胀和欺压弱小的变态经验,以及周围弱势群体对权力的畏惧和顺服,都在《寡人》全书之中得到了不小篇幅的描绘,这也成为作者在《警察》等篇章中不愿回顾却又反复再现的经验。而当他真正来到城市,都市生活却远不是他的幸福终点站,城市里的孤独和漂泊更是不可摆脱,于是他写了《在房与房之间的流浪》。城市人虚伪狡黠的生活方式和人与人之间的怀疑、隔阂构筑了一个冰冷、荒谬而又可笑的世界,这在《在城市生活的秘诀》、《低等动物》等作品中都有所呈现。

尽管城市的现代生活有诸多顽疾和弊病,但是批判和指摘这些问题完全不是阿乙写作的中心任务。作者对这些问题深了于心,却仍然固执地在其间流连忘返,对于家乡小城镇生活则极力排斥抗拒,不愿意再回到那被贴上了贫穷、匮乏、无聊、一成不变……这些标签的农村乡土的生活。以至于在《梦里的哭泣》这一篇里,作者梦到自己被骗回了家乡小城要继续做警察时,紧张焦虑至崩溃大哭,只有当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躺在北京的床上,这才安心。在这里,他过去的乡土生活和经历的人事,都被一种妖魔化的方式讲述着,仿佛是潜藏在他意识深处的魔鬼,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将他吞噬。

在由凤凰网读书频道主办的读书会上,阿乙讲述过一个更为阴暗扭曲的故事。主人公是他的警校同学,也是他的同事,那个人像是上瘾一般地,经常毫无来由地暴打老农民。后来阿乙想明白了,他认为那个人就是想打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父亲赐予了他一个很重要的身份——农民的儿子。所以自从他读了警校,拿到城镇户口以后,就喜欢通过殴打别人,来展示自己的位置。这样一种对于摆脱过去贫苦生活、摆脱自己农民身份近乎变态的渴望,也正是很多奔向城市的人内心深处的隐痛。阿乙把它讲了出来,也在《寡人》写了出来,而他自己也正是可以做如此切割剖析的样本。如果说他自己认定的、长久艰辛的暗恋是让他获得伟大的“耻辱”,那么他乡下人的身份和过去生活摆脱不掉的记忆则是他秘而不宣的、真正让他获得耻辱的“耻辱”,这或许才是他急切而又“偏执”地出走和流浪的真正“起源”所在。

二、永恒的“归处”

但整本《寡人》的全部作品之中,却仍然有着内在的一种矛盾。即阿乙所否定的、不愿回去的乡土,那些老家生活和家族记忆,却是他几乎唯一的温暖和安慰。在《奶奶》和《四百块》里,都有一个风烛残年、头脑不清但却始终把他的大孙子放在心头的奶奶的形象,几句简单的话和几个细节,营造的却是庞大的温暖,毫不渲染、简洁有力。只有一篇作品例外地将叙述铺展开,就是整本书中篇幅最长的作品——《子宫》。

《子宫》所写的是作者的爷爷在临终之前的一段生命历程,他不愿意去到外面的任何地方,只想回到自己在村子里的老房子。他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却完全不被子女理解,得到的只有厌弃和忽视。在县城生活的时候他自己逃回村子,又被子女们用欺骗的手段抓回来。最后在他临终之前,众人簇拥着回到村子和老屋,合上了眼。这是《寡人》一书中除了讲述阿乙个人隐秘暗恋史的《偏执》之外,唯一一篇动情的文字。在爷爷死后,作者写道:

“现在,当我孤独得想念一只梨子的时候,我想念爷爷;当我孤独得想念一盆炭火的时候,我想念爷爷。我想念他和他的祖辈所繁衍出来的层层温暖,他们自绝于火车轮船,宁可摘草而食,围火而谈。而在那个凄寒的县城,我的爷爷只会做一件事,他站在二楼,伸着一把丑旧的雨伞,像老母牛那样温柔地喊:‘带伞啊,带伞,你们带伞啊。’我们这些人,在江南漫长的雨季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一天,我在梦里看见爷爷的落葬地开满桃花,弟弟和他的一对儿女嬉笑着穿行于密匝的阳光之中。在那个梦里,唢呐、鞭炮、阳光、菩萨、青山都很光明,都很好看。让我像想念恋爱一样想念着未来的死亡。我想葬于螺蛳旋。”⑧

爷爷所代表的,正是阿乙关于家族代代相传的血脉记忆,也是他获得生命、汲取养分、成长为人的乡土,只有这里才能真正毫无保留地给他以温暖和拯救。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出走和流浪,正是因为他有一个可以随时回去的安全的归处,一个温暖的“子宫”。他试图抛弃过往梦魇般的记忆,却在内心深处始终惦念着所来之处,那落叶归根之乡。从此处着眼,《寡人》用“小叙事”勾画出的“大故事”才真正显出它深层的苦楚和悲凉,与作者悉心经营的爱情叙事相比,此一线索至少也是同等重要。不管出走和流浪是为了爱情还是飞向那富饶的远方,在展翅的瞬间露出的斑斑血痕,足以让人看到这是一场何其沉重的飞翔。

三、“真实”地呈现生命

阿乙本人是这样谈《寡人》的:“这本书汇聚的是我近年来的一些随笔,或者说小叙事。但它不是一本轻便随意的书。我习惯在一件事或一个场景刺伤或者严重影响我时将它记录下来。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人,因此觉得那些事也会刺伤和影响别人。……我剖析别人,也剖析自己。相比小说,这些文章更像是心血,……”⑨《寡人》里面有诗、有散文、有随笔,也有所谓“非虚构小说”,有些是讲故事的,有些是作者弥漫的情绪,有些则是生活中的某个瞬间的定格特写。纷繁复杂之中,叙述的基调却出奇地统一,“这甚至都不能称为忧郁。也许它是:偏执、狐疑、刻薄、恶毒/软弱、颓废、矫情、残暴/自怜、自私、自弃、恐惧”⑩。这些词语已经基本上可以概括出《寡人》的风格和美学特点。所以《寡人》可以算作是阿乙的自叙传,但它绝不是赚人眼球的八卦故事集,它所展示出来的是一种有力度有质感的生命呈现。

在《寡人》之前,阿乙只出版了两本中短篇小说集《灰故事》和《鸟,看见我了》,尚未引起评论界的关注,算是一个文学新人。但相比于很多其他的中国当代作家,他的写作特点非常鲜明又稀缺,那就是真诚,或者说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的来源,我认为是他作品中极高的情感和思考浓度。例如《寡人》中的《偏执》一篇,除暗恋的主线之外,至少还涉及到主人公的其他三段感情故事,以及相关次要人物的一段感情史,时间跨度长达十几年,这样的容量再添枝加叶一番,很容易就可以生产出一部长篇小说来。还有《子宫》一篇,也可以写成一部“见证时代变迁”的“家族史”。但在《寡人》中,却都是不足八千字的短文。以这样的数学方法来计算作品的语言浓度固然是可笑的,但阿乙作品的语言之准确、简洁也着实醒目,往往都直中靶心地将一种情感或思考加以结论性地抛出,但又不是空泛地下定义,而是充满个人化的凝练。这也使得他的作品毫无“编造”之感,没有那些繁复的细节描摹所造成的云山雾罩,显露出一种赤诚的状态。不至于沦入被生活绑架的泥淖之中,这也使得他的作品常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味。不过这种形而上并非是对细节的忽略,只是此细节是情感和思考的细致表述,并非是生活“真实”再现的彼细节。

在中国的成熟作家们普遍追求用“大作品”描摹历史的当下,像阿乙这样的新人,却以真正对个体精神世界的深刻关注和剖析,真实地记录下了时代变迁和历史发展大潮下,人的心灵的向往、挣扎、创伤、苦痛等等鲜活的体验和思考,都市与乡土成为他作品中不可分割的两面,对于乡土的书写和记忆贯穿于全部都市体验之中,隐蔽幽微的情感和思考脉络穿梭于都市和乡土之间。当然或许可以把阿乙的这些经验和文字解读为中国当下城市化、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这类与政治、经济、社会有关的问题。但我还是愿意称它为“沉重的飞翔”,只因为它不可置疑地是“文学”的,当然也一定是“历史”的。

注释:

①傅小平,安妮宝贝:《这不是属于我的时代——有关安妮宝贝长篇新作的对话》,《作家杂志》2011年第11期。

②郜元宝:《当代文学和批评的七个话题(中)》,《上海文学》2011年第11期。

③④⑨⑩阿乙:《寡人》,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封面内页、“起源”篇、封底、前言。

⑤⑥⑧阿乙:《寡人》,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2006·3·5·傅红雪》、《2010·12·3·县城的活法》、《2010·3·23·子宫》

⑦后被作者改写为中篇小说《模范青年》,刊于《人民文学》2011年第11期。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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