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兄弟·不航海

我工作在VTS中心，VTS中心在珠江畔，我的居室也在珠江畔，那里有一个忙碌的码头。

在某个清晨，我突然在船舶的阵阵汽笛声中醒来，而这座城市仍在沉睡。凭栏远眺，天空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轻烟样的晨雾还没有彻底消散，江面也没有秀出它优美的轮廓，隐约闪烁着舷灯和灯浮的红绿光，如同来自远方的霓虹，又像昔日的梦境，模糊不清。我想起多年以前的击掌为盟，以及一场半途而止的梦，与航海有关。

然而那片码头的景象却清晰近人，璀璨的灯光照亮了那些呼啸而过的集卡，挥舞钢臂的吊机，还有停泊在岸边的巨轮，一切似曾相识，却恍若隔世。我知道这码头绝不是刚从梦中醒来，它根本未曾入睡，因为自从我驻留此地，船舶汽笛声不分昼夜此起彼伏，从未消逝。曾经，我以为它惊扰了我的梦，而现在，这种高亢而有力的声音，竟仿佛在怒放着大海的力量，划破黎明的苍穹，响彻寂静的城市，唤醒我内心深处掩埋多年的那份记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的模样――我的海员兄弟。在一年前，我辜负了与他一起立下的誓言，独自背上行囊逃离海洋。

当朝阳东升之时，便是一天工作的伊始。我离开居室，迎着乍暖还寒的微熹，踏着汽笛声的节拍走向工作岗位。我就职的VTS中心值班室，是一个负责监管与服务海上交通的部门，里面有一个宽敞的大厅，安放着一排电脑屏幕，监视着整个珠江口的海上交通状况。然而，它又显得那么逼仄，厚重的窗帘覆盖着周围的窗户，阻挡住早晨醉人的清风和明媚的阳光，格调幽暗，氛围压抑。我想起两年前与他共事过的那艘船舶，它有一个宽敞明亮的驾驶台。在驾驶台上我们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绚丽的朝晖晚霞，有变幻的云朵彩虹，有光芒万丈的旭阳落日，偶尔还有一群海豚迎着我们奔来。这时他总会兴奋地指着远方对我说：兄弟，那里有我们未曾到过的地方。可我知道，那里依然只是另一片陌生的海洋，没有陆地，更没有彼岸。也许在经历过那场风暴之后，我再也找不回当年航海的浪漫主义情怀。

上午的美好时光似乎不属于值班室，我看不到这座城市从沉睡中苏醒到车水马龙的过程，只能注视着面前的电脑荧屏。那片海域映射在屏幕上，是一幅灰蓝相间的画面，毫无美感。当雷达扫出船舶留下的影像，也只是一堆堆绿油油的斑点，在朝着各自的方向蠕动，永远看不到它们竖直挺立的桅杆和线条流畅的船舷。我必须时刻关注着它们的动向，及时进行警告提醒或提供援助。但这只是在VTS覆盖区域，如果在外海远洋，这些飘洋过海的勇士们就必须独自面对暗礁浅滩和狂风暴雨，还有各种突如其来的危险。3年前我们在航行中就经历过一场来势凶猛的热带风暴，凛冽的狂风夹带着暴雨和恶浪不断撞击着船舷，整个船舶就像中一片飘摇的落叶，岌岌可危。我惊惶地趴在地板上呕吐，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却发现他稳如磐石，当船舶抵挡住海浪的每一波攻势，都换来他一阵震撼人心的欢呼。当船舶突出那场风暴的重围之后，他得意地对我说：人生就像心电图，如果一帆风顺那说明你挂了。

值班工作一直持续到晌午。此时的江面开始涨潮，越来越多的船舶乘着潮水涌进港湾，在整条航道上星罗棋布。它们偶尔会逆行，会超速，会搁浅，甚至还会发生碰撞，所以我根本无法停止工作，必须耐心等待接班同事的到来才能解脱。然而，高频话台传出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这种让人焦虑不安的声音，自从多年前在值班室响起，就从来没有停息过。它充斥在值班室的每个角落，聒噪纷杂，乱人心绪。这声音虽然来自大海，但绝不是大海的声音，于是我开始怀念海潮的歌声。我想，4年前与他在实习船上听涛的那个下午，那时候的海面有余晖倒映，碧波万顷，我们却听到一波波低吟的潮音，清澈而庄重，仿佛来自大海深处，不惹尘埃，直抵灵魂。他静静地倚靠在船舷边倾听，沉默良久才告诉我，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船长，历经风浪，环游世界，老了就在海边离群索居，只关心粮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交班的时刻终于到来，工作交接完毕，我走出繁忙依旧的值班室，才发现外面已是夕阳斜照，视网膜却开始隐隐作痛。我回到我的居室，我的居室似乎还在昏睡，一切物品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形状，可是，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呢？居室的窗户面朝西方，码头也在西方。拉开窗帘，一缕金黄色的余晖洒了进来，江面上的海风也灌进来，整个居室似乎都弥漫着大海的气息。远处的码头依然一片繁忙，呼啸而过的集卡，挥舞钢臂的吊机，还有停泊在岸边的巨轮，一如清晨时分的场景。它在提醒我，这是一座日新月异的城市，无法停止发展的步伐，不断膨胀的躯体需要吞纳更多的能量，以产出更加丰姿多彩的文明成果和孕育歌舞升平的繁荣盛世，如果我渴望能融入其中就必须加倍努力。可是，我记得曾经与他拥有过同一个理想，不是融入一座城，也不是苟活一辈子，而是无拘无束，环游世界，面朝大海。却如今，我成了一名海事工作者，在那个幽暗逼仄的值班室守着雷达和高频，监管和服务着一片海域。我不知道这是对曾经理想的背弃，还是延续。我想起5年前与他在北方的那所大学同窗的岁月。那时候我们还年少，爱做梦，喜欢跑到海边看风景。北方的那片码头也有呼啸而过的集卡和挥舞钢臂的吊机，还有离港的巨轮发出的阵阵汽笛声。我们目送船舶渐行渐远，直到它们的桅杆消失在水天交接线的尽头，然后憧憬着未来的航海生涯。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年少轻狂，然而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天各一方。那年我之所以逃离海洋，是因为他带着我们伟大的理想永远沉睡，在遥远的那片海洋。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发生在封闭缺氧的货舱里，为了拯救窒息的同事，他把自己的呼吸器让给了别人。生活是一场顺序，回忆是一场倒序，一切不可逆转，但我愿意回溯时光，从世界末日，到开始的开始我们在海边的击掌为盟――无兄弟，不航海！

曾经一起向往蔚蓝色的旖旎风光

把那首水手歌谣嘶吼得激情嘹亮

也曾描绘过那些波谲云诡的景象

把浪迹天涯当作青春年代的理想

那年我们将所有的羁绊留在故乡

迎着北极星的方向扬帆直指远方

在暴风雨过后的黎明中笑迎朝阳

任由大洋尽头的狂风把眼泪吹干

今夜我这里的天空依然阳光灿烂

你那边是不是风平浪静星辰璀璨

可惜我再也不能陪你坐在甲板上

一起静静欣赏大海上的暗夜星光

远航的少年请继续勇敢乘风破浪

如果你漂泊异乡的船儿满载归航

要记得调高VTS频道的音量

那里有我为你守护着的一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