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月份就要来临”:金辉诗歌的路向及其旨趣

时间:2022-08-28 03:04:02

“新的月份就要来临”:金辉诗歌的路向及其旨趣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以于坚韩东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在诗坛倡导并催发“诗到语言为止”的诗潮,从写作理念看,实际上他们所倡导的回归人类日常生活,就是回归经验的源初之地――世界、自我与存在的源头,现代人肉身与精神的诗性宅基地。从写作技艺看,回到语言就是回到对生命本真的叙说与描述,“拒绝隐喻”,拒绝预设价值判断,也拒绝意图与意义的先入之见。

这一诗学路向给习惯了以意象和象征为美学特征的当代新诗读者造成了一定阅读难度与接受排异。那些习惯了通过陌生化、意象拼贴、大跨度超现实链接来追问存在深度的读者,面对叙述类诗歌琐碎庸凡的语言碎片的流淌,不禁会由衷地狐疑重重:这些诗句的诗意冲击力何在?诗性的新异度在哪里?形而上思想所指到哪里去找寻?这也是口语化叙述类日常书写诗歌时至今日依然遭受着不同程度诘疑的现实原因之一。

整个冬天,园丁被允许可以不再去理 会那些已经凋蔽的

花草和树木。他每日微醉偶尔穿行于 那些被他修剪

如仪的花木之间也如同置身事外,他 在努力忘却它们。

然而每日小饮他必得给自己找一个可 以搪塞自己的借口

比如说今天――11月30号,他喝得稍 高了些,他想到

新的月份就要来临,11月的最后一天, 对过去的30天应该有个

小小的纪念。掐指算来,春天已经不远 不近,50岁不长不短。

这首写于2004年的诗,题为《纪念日》。与传统意象抒情诗迥异其趣的是,金辉的笔触平淡无奇,絮絮叨叨的找不到警句,也看不出什么远距离的想象力,言语间隙的微言深义也似乎无迹可寻。“每日微醉”、“每日小饮”、“喝得高了些”的“11月30日”,怎么能成为“纪念日”?作为重要的生命时间“纪念日”,金辉将之处理成了充满琐屑、杂碎、世俗事象与经验之日,与江河、王家新、西川笔下的“纪念”性时间不可同日而语,以致那些满怀本质追问的读者审美期待落空之后生发怀疑与不满的阴云,也许会给这首诗罩上不太美妙的黑暗结局。

但是且慢,让我们再顺着金辉的语流读一遍,并在想象中还原出抒情主人公“找借口”、“掐指算来”悠然自得的神态,“不去理会”时光“凋蔽”,“努力忘却”身外一切,沉浸于无事一身轻的松驰状态,惬意于“新的月份就要来临”喜悦氛围。“如此幸福的一天”(米沃什诗句),不是值得纪念的好时光吗?这样的日子――“比如今天”,难道不可以称之为意味深长的“纪念日”吗?是的,对满怀情趣活在当下体验中的人来说,“春天已不远不近,50岁也不长不短”,不正是人类生活最本真的诗意存在吗?

生于1975年的金辉,属于后于坚、韩东一代青年诗人,如今也已人届中年,在朵渔、陈舸等人组成的方阵里,是对叙述诗学写作有所积累与推进的中坚力量之一。综观金辉的写作,他的主题与旨趣集中于对家族循环繁衍的感恩与赞美,对死亡、虚无、命运的沉思与凝望。金辉有着小说家的美学野心,他试图通过父亲、母亲、女儿、外公和一个叫颖卓的年轻女性等为代表的家族符号,与大自然、泛人伦和每一个个体百感交集的内心生存的交互与纠结之中,在语言秩序的诗性重构中回望自身,安妥灵魂,抚慰他者,提升品界。因此,家族的历史叙说与在场描述成为金辉诗歌的集中看点,本次“首推”栏目所发诗中,以父亲为题有《命运的隐喻》、《豆未央》、《秘密的豆地》、《扦》、《八亩长》等;以母亲为题有《家书》、《动物》、《橘子》等。另外还有大量以土地、植物、动物、庄稼和气象等自然人文物象为题的诗,也大多采取拟人喻态,围绕着家族生命力的盛衰流变而落笔,悄声细语地叙说诗人对人生的感性洞察与直观参悟。

在所有这些人物中,我以为“外公”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符码。从从精神分析学视角来看,外公属姻亲,由于婚姻而进入家族秩序,与“我”和“父亲”相比,同样作为男性成员,在主体与权力维度上处于相对边缘地带,为处于“父权”压抑下“我”的成长提供了神秘的想象空间与多样的重塑可能,因而对“我”有着强烈的亲和力与感召性;放到人类学大背景下看,“外公”则是由母系氏族向父系社会发展的一个过渡与中介,其生命繁衍承担者角色,也被诗人赋予作为时间再生源头与生命不绝起点的精神定位。本次“首推”专辑,直接写外公的仅只《十二月》一首,却鲜明地呈现了金辉的语调与气息:

在我们家里,他显得越来越微不足道

养猪是他唯一的营生。我父母为了戒 除他

十二月天里与猪叙话的坏毛病,放弃了

养猪的念头。我母亲曾经给他做了一套

寿袍,可是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却

把它披在了猪的身上。他活过了那年 冬天

而猪却终究难逃被宰的命运

诗中的“外公”,一个孤苦的瘸腿老人,“思想太多,又说话太多”,因“不受g迎”而只能“与猪叙话”,并且“越来越微不足道”。而“我”却被他身上的童话色彩与神话元素深深地吸引。他有独特的本领,“养猪是他唯一的营生”,他有通灵的法道,听得懂“猪”的喜怒哀乐,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将“寿袍”“披在了猪的身上”而逃过死亡的一劫。接着诗人笔锋轻悄一转:

“当大家渐渐对他失去耐心的时候,他又得了难缠的乙型肝炎”,“常把自己剩下的食物送进猪栏。”

在猪又一次被交给死亡之后,外公“闹了三个月,把腰带打成死结,拒绝吃喝。”直到病情加重,以“雪地里站上一个小时”死亡造型,余音袅袅地终结了他那“不让我们看见他的余生”。

仿佛一场颠覆与重构的游戏,一波三折的语流牵领着读者穿棱在由梦境、记忆和幻像构成的“外公”九曲回肠的生命长廊之中。是的,“外公”的“死”并不是此在生命的终结,而是时间的另一种开端,如水细流,循环往复,永无止境。在《当庞德走到乔伊斯的墓前》一诗中,金辉写道:

“他无法走得更近,他无法呆得太久, 他甚至

无法对这一瞬间的历史耳语些什么。 在远处

赶往威尼斯的阵阵紧密的火车短笛正 将他催促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甚至想到了死”

我们发现,这个“慢而又慢”的“老年”庞德,是金辉讲东北话的“外公”漂洋过海来到了“詹姆斯・乔伊斯的墓前”。只不过他的角色从养猪人被转换成了纸上的耕种者,并终于可以发挥“思想太长说话太多”的精神特长。当“《比萨诗章》最后一行可以结束”之时,他决定再一次“出门走走”,“火车的短笛正将他催促”,在“赶往威尼斯”永无结局的家族航程之中,“他无法走得更近,他无法呆得太久,他甚至无法对这一瞬间的历史耳语些什么”,他必须永在途中。于是 “把自己埋在几页书里”,“始终坐在临窗的位置”,“外公”又一次回到了东方(《夜车》);“吹一支口风琴”,“学习新曲子”,力求避免“在同一个地方走调”(《口风琴》);最有趣的是,在《毕加索画牛》一诗的叙述中,“外公”摇身一变成了“队长”的“丈人”:

队长感到有些心惊肉跳

他说:毕同志,画牛可不能误了

生产啊。牛的本分是劳动,如果

不去劳动,那它只能是一砣牛肉

可是毕依然不顾不管,他要让

一头牛改变它的本分,变成另外

一头牛。最后,队长在画布上看到的

只是一头牛竹制的构架。他忽然

想起这正是他丈人手中糊制

一头纸牛的过程,只是过程相反

“生产队”在汉语语境中是一个家族场域的代码,“挥鞭前进的”“队长”掌管“毕加索”“画牛”以及最重要的生活资源――“颜料桶”,因父权角色而具有“父亲”隐喻身份。父亲的“丈人”则自然就是我的“外公”了。父亲与外公是一对二律背反的互构,天然拥有人性冲突所产生的面和心不和的伦理特征,但“外公”的姻亲地位与疏离性质就像“糊制纸牛”的“架构”,并不能对“父权”生发实质害,因此“队长”“惊喜”溢于言表:

“为了这一惊喜发现,他顺手/从毕同志的颜料桶里捞起/一把稻草扔进了牛槽”。

这是一个签字盖章意味细节特写,诗人通过“父权”特权的象征书写完成了诗意的兑现,诗,写得情趣洋溢,意味盎然。

至此我们可以说,“外公”就是倒置卷轴(“过程相反”)中的“父亲”,是“我”的多重“自我”散点透视投影,如家族宗祠里牌位高悬的源头性镜像,交织着生命的尊严与此在的虚无,人的博大与美的伟力,爱的德性与光的永恒,倒映着整个家族修行人间的可能性与复杂性。

如果说人事书写是金辉对家族生命力直接的现象学还原的话,那么对自然植物、动物、庄稼、土地、气象的叙写则是对家族存在的间接抵达与曲折洞察:

相τ谌草类桑科植物深陷矛盾论

和菊科植物普遍出现的紫斑症,比如 苍耳

被牧放着的绵羊群更喜欢风滚草

――它们从绷紧了的壕沟里颠扑而至

给群羊们带来了种子和深夜反刍的梦

而群羊们则用深沉的咩叫回应着

这个幸福的秋天,这大而无当的秋天

焦虑了一整天的风会在入夜的时候停 下来

饥饿感随之来临。这落日般的饥饿

会从风滚草被空虚塞满了的腹部攫取 它的

灵魂。会在它因为漂泊而式微的种子 的碎屑里

弄醒它。如果巧合,漫无目的四窜的野火

会舔舐它和它母亲的躯体……这个幸 福的秋天

如果死去,其实,最美妙的方式是停止 一切救治

这首题为《风滚草》的诗以素有“流浪汉”之称的刺沙蓬为叙述对象,通过生长在戈壁、沙地上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来反观人类生命绵绵不绝。在“幸福的秋天”,“大而无当的秋天”,“群羊”在上帝的恩慈赐福之下“深沉地咩叫着”,“漫无目的”随风“漂泊”,因“饥饿”被填饱了肚子而满怀感恩地活着,因偶然的“野火”必然地“舔舐”而安静地死去。这是一种带有基督救赎色彩的汉语描述,主观上指陈了现代人的所应有旷达超逸的价值取向,客观上也彰显了卑微生命所隐含的蓬勃无垠的自然伟力。《姜黄花开》也是一首知天达命、顺应自然的好诗,花盛月圆的“秋分过后”,从“挺立墙角”到“兀立在一个个不经意的地方”,“姜黄花”并无失落与哀伤,甚至带有几分喜气,像等待亲人一样“候着第一场寒霜”。这种源自于成熟内心的强大乐观,正是支撑人类繁衍不息内在的执著与信仰。

同样的文本还有《春天的树林里》和《塔柏》。前者是一首迸溅着生殖力的小诗,“牡马”被用来叙述春天树林,有罗伯特・勃莱的意味,却在“鲁莽”“冲撞”“分娩”等肉身色彩十分鲜明的描述中指向生命的神秘轮回与万物的有机循环。这是家族传承的一次自然映射,而《塔柏》则在更为开阔的历史语境中对生命进行了一次参悟提纯:

“在由陵园狂欢而致的公园里/我看见塔柏,忽然觉得/人生也大抵如此――披着/突厥、鲜卑、回鹘、契丹、鲜卑的/九重衣,在无数的晨昏里化为灰烬/却又在薄凉的午时醒转//

我的理想也大抵如此――/最后,死在书房里,永沐在/塔柏一样盘旋上升的死亡的气息里/那么现在,大可以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却终是挣不脱塔柏因风起伏的枝柯/仿佛最深最黑的诅咒,用狼眼盯紧了你//”

在黄河、辽河流域的墓葬风俗中,塔柏是一种坟地植物,粘滞着死亡、永生与纪念的语义,在金辉的心灵转轮之上,塔柏投下的并非恐惧与窒息阴影,而是一种“薄凉的午时醒转”,一种生与死、情与恨、理性与感性的“唤醒”。个体有限,生命短促,在“狼眼盯紧了你”的诅咒中,只有从容面对生死,尽可能地为“理想”而投身于阅读与创造,才能在有限人生中活出无限的意义来。“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这是对柳宗元幽怨哀戚精神的反向引用,在绝对的死神面前,必须尽情挥发此在人生,活出精彩,修炼德性。否则,当我们“化为灰烬”之时,也许会遭受以“突厥、鲜卑、回鹘、契丹、鲜卑”为代表的死亡之神“最黑的诅咒”!

综上可见,叙述诗学并不等于小说的叙事,诗人以节制、内敛、平静的语调口吻所叙所述,既有纯客观事象与物象,也有主观化了的心象和心物,且大多为相互杂糅、多重套嵌的事象伴生性喻象。这些事象与心象在剔除了外在的意识形态油彩之后,同样粘附着诸多人类生命原初与本真的意味、意义与情感价值。总体上说,与传统意象征类诗歌相比,叙述类日常书写诗歌在抒情主体态度、诉说方式、承载要素上发生了哲学逆转。诗人,不再是街头与广场的呐喊者,也不再是个人秘密的宣讲人;诗人的语调与节奏,不再一直高亢宏大,不再无端夸饰扭曲,而是以常人的温度与音量悄声细语叙说,读者也以常人心态接纳着文本的所说所叙;诗,需要娓娓道来的描述,也期待凝神安静的谛听。这是90年代以后一次深刻诗学理念与话语方式的转型,置身其中的金辉虽知名度不高,影响力也有限,但还是有着一种鲜明辨识度。这种辨识度表现在以下方面。

叙述主体的游移幻变与心象的冥想化。在金辉的叙述中,事件的主体与叙述的主体有时是同一的,而有是分离、倒置的,更多的时候是交叠游移的,呈现出扑朔迷离的叙事陷井形态。在《致友人十四行诗》中,叙述主体与事件当事人在“我”、“你”、“龙冬花”和“杨晓娜”之间不断地转换,就像诗中危险的“婚姻”一样,充满了多元的可能性与变幻性。

“关于婚姻,我又能写些什么?顽皮的童年,谁都喜欢/那恶而危险的喜剧。但是岁月总会让你慢慢地/坐下来,坐进一把椅子,阅读,写作,掌握一门语言的/技艺。偶尔看看你的硬盘,婚姻不过是系y附件里/等待整理的碎片。有时候,我更愿意把你的家称作/仓库,装着你和她,还有一袋子米。当米兰・昆德拉/说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你却感到了沉重。当我/以为米兰・昆德拉已经伟大地故去,你却和龙冬花/悄悄地分了手。啊,龙冬花――一个熟悉两国语言和风俗/的姑娘,从未想过更换一个国度。有时候,我宁愿赶/一小时的路程到你们的家里去,就是想看看你在厨房里/忙碌五分钟,再出现在我们中问。有时候,婚姻的显存/过小并不是什么坏事,一首只有十三行的诗歌并非只有一行/的遗憾。而恰恰只有杨晓娜指出了其中的缺陷。”

诗中“婚姻”与“硬盘”、“显存”结合起来,构成现代物性控制人性的存在镜象,人只不过是社会“系统附件里等待整理的碎片”,“家”已沦落为“仓库”,置身此中的人,何其悲哀,又何其无奈!诗故意将事件的叙述主体叙述得似是而非,矛盾杂错,而且句式冗长,语调萦绕,其旨趣在于揭示此种状态乃是现代人的常态,如梦似魇,挥之不去,不召即来,形同物欲,无法拒避。

这个游移幻变的主体到了《动物》一诗中就变成了“他”:“他记得自己已经三十年没有,这是可怖的。”而叙述的事件则指涉到童年与母亲,对象从当下的“他自己”、“自己幼崽时”、“他母亲”。在“”、“牡马”、“茎葛纠缠”、“怀孕”等肉身色彩的词语丛林中,诗人给予生命的原始活力与美的创造以由衷的赞美。像这样叙述主体在“我”“你”“他”与诗中人物之间交叠与穿插的情况遍布在金辉的众多文本之中,形成了多向诉说、相互投射、反复互构多棱语言镜像,为诗意衍生的多向展开提供了艺术可能性。

叙述节奏的多向呼应与言语的音乐性。百年新诗在诗歌语义与音乐的探索与实践方面并无骄人的成绩,郭沫若、闻一多、罗念生、何其芳等人在新诗音乐性尝试上基本停留在格律与音顿上,直到“第三代”口语诗的出现,通过反复、嵌套、收放、救拗等手艺对诗歌内在情绪和结构排序等方面的技术处理,使得新诗音乐性透过出一些令人欣慰的曙色。金辉心性宁静和谐,观察凝神细微,表述从容舒缓,在或长或短的句式与篇幅中,显示了面目独特的语言调性,这种调性在我看来体现为一定的音乐性。《秋末十四行》通过“一个感性时代”、“一个清洁工人”、“一个季节”、“一片落叶”、“一个诗人”等数量词语,将落叶纷飞、机器轰鸣、命运灰烬等秩序井然地糅合成伤时感物的人生间奏曲,悠长绵远,余音绵远,并在结构上呈现为诗歌内在的叙述节奏,赋予了诗以特有的凝练与优雅。《家书》也是如此,通过“一封信打开”内在地推进全诗从容的叙述,为诗添加了一种轻盈与明亮:

“再一封信打开/他们开始敦促我要和/领导搞成亲戚,和同事们/搅成一片,并且注意/恋爱的质量,大米的质量/2001年12月13日,又一封信/被我打开,他们说/大雪落满了南山,家里的生活已经/安排停当。雪大路滑,邮差的马慢/此次不必再写回信。”

诗人不是像一般作者那样停留在“排比”“复沓”传统手艺,而是巧妙地通过句子祈使、吁请、命令口吻的不断转换,来增强诗句内部的情绪对抗与矛盾,产生了低沉与仄昂、凝滞与流畅交错反复的音乐效果。“搞成”与“搅成”的单词呼应;“恋爱的质量”与“大米的质量”句式共鸣;“南山”与“马慢”的同韵隔行回拥;结句“此次不必再写回信”中前六字的仄声音调,淋漓尽致地呈现了通信双方主体情绪的起伏与跌荡,平淡的口语背后中不无剑拔弩张之铿锵。

叙述词语的口语书面语交错与存在的繁复性。后于坚韩东时代叙述类诗歌并不纯粹地表现为口语或以口语为主的叙述,甚至有时显示出以书面语叙述压倒口语的样态。这一点在金辉的诗中显得特别突出,他的一些诗甚至呈现出以书面语为主的叙述面貌:

“三盏中坏了两盏,人去楼空/地板上还残留着几个高难度的回旋/少女正为裤上新鲜的血渍苦恼/剪草机已经蹲踞在黑暗中吐出了短促的舌头/最完美的一次抒情是在厌恶中完成的/少女咀嚼着残余的愤恨,腹部却传来阵阵马达的轰响.”

这首《绝句》书写生命成长的烦恼与骄傲,伴随着外在世界“剪草机”的“舌头”与“马达轰鸣”催生与冲击,人生的成长在一次次曲终人散的宴席中“完成”着“完美的抒情”,而这种成长既令人亢奋,又让人“厌恶”不已,有着不可承受之轻。《绝句》以书面语为主的叙述,略显晦涩,却耐人咀嚼。在涉及自然、动物与生命繁殖力的诗歌文本中,如《春天的树林》《朽木》《扦》等,大多通过书面修辞来规避叙述的伦理尴尬,借助古奥用语来灌注生命内涵,体现了金辉向传统诗歌倾心借鉴的语言努力。

但是金辉并不沉溺在书面语的事象与心象的表达。他会精心地预设一种口语元素来对冲冗长、沉闷的书面语陈述。读一读《冬日荷塘》,字里行间充塞着书面语,“表达”、“楔入”、“阅读”、“彰显”、“折茎”等动词,描述了一个孤独敏感的个人对生命的冥想、创造与超越,全诗在结尾时通过分节的阻隔,且以三个“嗫喏”方言叹词,举轻若重地平衡了全诗的叙述基调。这种平衡或者拗救有时会出现在诗的中间部分,如《有争议的地带》:

“……但是/有几条垅遇到了一起。这容易引起/争议。最后,他们相互妥协了/任凭荒蛮。第二年春天长出了/榆树的毛丛,也得到了期许的谅解……”

上述引诗的省略号部分的语句是非常书面化的描述,有些句子甚至还充满了怵目的学术和欧化特征。但是经过引诗部分稀释过渡之后,紧张庄肃的诗意内容立刻被盛装在轻松活泼的形式之中。诗,一下子从仪式讲究的宫廷大桌,闪回了民间欢愉的家人小聚。而在那些以口语为主的叙述文本中,金辉则通过书面词语进行补救与调整,如《命运的隐喻》中结尾时的“婉拒”,《倏忽就是一夏》结句中的“筑起”,再如《童年》中的“缱绻”和“抑郁”等等。尤其是“抑郁”一词,在我感觉中比“抑制、控制”要更为微妙传神,因为“抑郁”既有客体的控制能指,又有主体的病态症候,巧妙隐喻了现代人繁复斑杂的存在现状。

是的,现代社会是一个空前繁杂的时代,生与死、绝望与希望、黑暗与光明、存在与虚无、永恒与须臾、眷念与决绝……交错杂陈构成世界、存在与自我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映射关系,单纯在依凭口语的叙说也许有些力不从心,仅仅运用书面语也会有失本真。在口语诗沦落为“口水诗”和书面语走向“学院派”眩技写作的大背景下,金辉的诗学探索对当下诗坛也许不无启迪。

我与金辉素昧平生,他在简介中坦陈:“2007年遇到写作的瓶颈,后来的诗写总是断断续续,同时工作和生活的繁重也让其难以为继。近两年来重新下定决心、重新整理书斋,重新上路。”读后好感油然而生,他的身上少有时人的虚妄与张狂。他所遇的“瓶颈”,既是他个人寝食不安的灵魂纠结,也是他所属诗学路向群体面临的精神困境;既是古今中外诗人们突破自我进程的普遍感受,更是百年新诗向更丰富堂奥之境进发中的焦虑与苦烦。

金辉《终南山》一诗翻出新意,趁靼祝寓意深远,结尾尤其精彩:

“终南本无捷径/但是走的人多了/大概就是捷径/即便如此/从前的侠士也要爬上三天/这还算不得他抵达山麓/耽于路上的时日/他始自漠北,取道山海关/一路风餐露宿,一路向着/终南山的“南”/果真要面对终南山/他不会飞檐走壁/亦不会陆地飞腾/他要一步一步爬上去/坐在终南山顶/时辰已是黄昏/他看见了落日/落日那大而混沌的美/这自然不同于数月前/他在市井间看见的落日。”

诗歌写作是事关人类生命秘密的语言永存之大事,没有任何“终南捷径”可走,“落日那大而混沌的美”,只有通过“一步一步爬上去”“坐在终南山顶”,诗人才能说出,我已尽力,并无愧一生。

作者简介

沈健,男,湖州职业技术学院教授。1980年代开始写诗,在《诗刊》《星星》等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纸上的飞翔》,诗歌评论专著《浙江先锋诗人14家》《我对诗歌所知甚少》(即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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