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帝王”

时间:2022-08-25 11:14:57

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有过300多个皇帝,大多数都属孟子所说“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的货色。五代时期庙号唐庄宗的李存勖,就是这样一个热衷舞台,荒唐混账,置国事于不顾的“戏子帝王”。

此人从开平二年(公元908年)其父李克用死后继晋王位,到同光元年(公元923年),按他自己的话说“朕二十年血战”,才得以建唐称帝。当时天下以他为大,各方臣服,外邦朝贡,应该说是个不错的局面。可这位“戏子帝王”宠信优伶,治国乏术,敛财搜括,只顾自肥,最后激起兵变。只坐了三年江山,就众叛亲离,滚下龙椅,身死族灭。欧阳修给他的一生作了个小结:“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古今中外的统治者坐上宝座时,多少都具有一点表演意识。这是因为:第一,他们知道国君的一言一行,无不在举国的注视之下;第二,在大众的眼光下,无论如何也得演出来一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庄严肃穆的帝王模样。这其中,有的演技高明,假戏成真,是让人信以为真的帝王天子;有的演技差劲,露出马脚,贻笑大方,一看便知是沐猴而冠。但所有这些帝王君主,无论演戏的才能多么出类拔萃,扮演的角色多么惟妙惟肖,是绝不会产生当个演员、上个舞台、“票”他两下的念头的。而李存勖是个例外。历史上,铁定要当一个专业演员,将描眉勾脸,粉墨登场定为自己终极目标者,恐怕只有李存勖一人。旧时,梨园行供祖师爷牌位据说为唐玄宗李隆基,其实李存勖才是最适当人选。

据《东汉日谈录》:“唐庄宗李存勖,本朱邪氏,事唐有功,赐姓李。”李存勖其祖朱邪赤心,其父李克用,均因对唐有功,得到赐国姓李的殊荣。这两代沙陀部首领,或叛逆或归顺,与唐王朝曾有过多次反覆。沙陀族虽剽悍魁梧,能征惯战,但族群不大,人丁不旺,屡遭突厥、鲜卑、吐蕃等强胡压迫,因而先移河湟,再迁塞北,最后落户燕代,内附中原腹地。离大漠越来越远,离内地越来越近。经历三百年同化,除了仍保留刀光剑影、桴鼓相应的好战风格外,沙陀族已与内地汉人无异。

李存勖,便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起来。

这里不得不提及李存勖之父李克用。历史,总在不断重复着同一过程。李存勖的兴亡,正是李克用盛衰的缩影。这对父子短促的一生中,总有一个非常好的开端,紧跟着一个非常不好的结束,“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几成规律。处于上升阶段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每达巅峰状态时,必有始料不及的丕变发生。紧接着,天灾人祸,内贼外鬼接踵而至;于是,倒行逆施,腐坏衰退,直线下滑,走向覆灭。

是时,黄巢横扫大半个中国,得天下,进长安,众不敢与之战。沙陀人李克用偏不信这个邪。广明二年(公元881年),他率忻、代、蔚、朔、鞑靼兵三万五千骑挥师南下,参加诸镇剿灭黄巢的勤王之战。李克用睨视群雄,策马挥鞭于渭桥之上,身后是旌旗飘扬,金鼓雷动;面前是万民欢呼,箪食壶浆,他不但是救世军的统帅,而且也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领袖。“自光泰门先入,战望春宫升阳殿,巢败,南走出蓝田关,京师平,克用功第一。”

赶走黄巢,收复京城,李克用登上了人生顶峰,“是时,武皇既收长安,军势甚雄,诸侯之师皆畏之。武皇一目微眇,故其时号为‘独眼龙’。八月,自雁门赴镇河东,时年二十有八”。可这位唐朝的大救星,在僖宗为他封官加爵,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之时,对这个仍具象征意义的中央政府,没有在政治上加以任何控制,错失时机,此其败笔之一。当“许帅田从异、汴帅朱温、徐帅时溥、陈州刺史赵各遣使来告,以巢、蔡合从,凶锋尚炽,请武皇共力讨贼”,他本应按兵不动,以逸待劳,谁知这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沙陀汉子,失于精算,禁不住高帽子一戴,欣然从命,率兵赴战,此其败笔之二。于是,这个善战而不擅政治的李克用,从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春,一直打到这年五月,眼看着军力消耗殆尽。紧接着,班师途中,路经汴州,却丝毫不提防黄巢旧部朱温,差点中了暗算。尽管逃出性命,但其精兵悍将无一生还,此其败笔之三。从此梁、晋结仇,直到后唐庄宗同光元年(公元923年),由父而子,双方混战长达40年之久。一场丕变之后,由高峰而谷底,一蹶不振。

接下来,他的儿子李存勖,再度上演了几乎相同的戏码。

据《五代史阙文》,李克用弥留时,给作为长子的李存勖三支箭,嘱其完成遗愿。一矢讨幽州的刘仁恭,一矢击契丹的阿保机,一矢灭后梁的朱全忠。公元908年,继位为晋王的李存勖,首先要解潞州即上党之围。那里有一支主力部队,被朱全忠团团围住,李存勖与诸将谋曰:“上党,河东之藩蔽,无上党,是无河东也。且朱温所惮者独先王耳,闻吾新立,以为童子未闲军旅,必有骄怠之心。若简精兵倍道趣之,出其不意,破之必矣。”于是,乘大雾突袭梁军,“梁军大溃,失亡将校士卒以万计,委弃资粮、器械山积”。朱全忠没想到李存勖用兵如神,叹曰:“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

经过15年的南征北战,914年诛刘守光、刘仁恭,消除幽州之患。923年,用李嗣源计,奇袭开封,朱温的儿子朱友贞自杀,后梁灭亡。大败契丹阿保机,基本完成了其父的遗命。后唐同光元年(公元923年),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国号唐,即后唐庄宗。应该说,24岁继位为王的李存勖,与28岁率军勤王的李克用,父子俩的开始局面,都曾经是相当完满的。然而李存勖率部进了开封城,遇到打仗失散的优伶周匝,便喜不自胜而忘乎所以。跳下马来的李存勖,与父亲李克用一样,迅速地一百八十度回旋,走向了人生的另一面。

周匝是他特别嬖爱的伶人。胡柳之战中,被梁人所俘,后来逃出性命,全亏一个戏班班主,一个园艺匠师而得救。作为报答,他要求李存勖赏这两人做官。李存勖交办给大臣郭崇韬,郭崇韬说不行,哪能让两个戏子当刺史啊?后来,李皇帝竟然央求这位大臣,我已经答应了,你就马马虎虎弄两个刺史让他们当当吧,要不我没法见那人呢!孟子说:“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一个国君将伶人置于万民之上的重要地位,这样的统治者,还有何作为可言?

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说:“李存勖只是一个骁勇的战将,却不是统帅人才,更不是政治领袖人才,他没有治理这个迅速膨胀国家的能力。”其实,未完全成为败将之前的李存勖,至少成功地扮演了好几个角色:一是兑现三矢遗愿的继承者,二是智勇双全的统军者,三是李唐王朝得以不灭的兴复者。然而,冲昏头脑的胜利恶性膨胀了其惰性,旧唐王朝劫后残余的宫廷嬖幸腐化了他的道德底线,于是,李存勖彻底蜕化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戏子皇帝”。此为他的第一败。

李存勖常常面涂粉墨,穿上戏装,登台表演,不理朝政,并自取艺名为“李天下”。一次上台演戏,他四顾而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何在?”一个伶人上去扇了他个耳光,周围人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李存勖问为什么打他,伶人阿谀地说:“‘李’(理)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你叫了两声,还有一人是谁呢?”李存勖听了不仅没有责罚 ,反而予以赏赐。这个叫敬新磨的俳优,就是抓住“李”、“理”同音的误会,在台上扇了皇帝一记耳光。而这位皇帝,竟然说扇得好,扇得是,挨扇应该,十分高兴,真是荒诞可笑。伶人受到皇帝宠幸,可以自由出入宫中与皇帝打打闹闹,侮辱戏弄朝臣,群臣敢怒而不敢言。伶人左右国政,朝堂遂不成体统。此为他的第二败。

据《新五代史》:“庄宗自灭梁,志气骄怠,宦官、伶人乱政,后特用事于中。自以出于微贱,逾次得立,以为佛力。又好聚敛,分遣人为商贾,至于市肆之间,薪刍果茹,皆称中宫所卖。四方贡献,必分为二,一以上天子,一以入中宫,宫中货贿山积。” 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说:“李存勖的妻子刘玉娘更使这种自我毁灭的局势恶化。”当时,中原连年大旱,士兵的妻子儿女都成饿殍,这个女人握有大把金银,却吝于救赎,于是,军心涣散,士卒哗变。此为他的第三败。

《伊索寓言》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青蛙们没有国王,大为不快。于是,它们派代表去拜见宙斯,请求给一个国王。宙斯看到它们如此蠢笨,便将一块木头扔到了池塘里。青蛙最初听到木头落下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立刻都潜到池塘的底下去了。后来当木头浮在水面一动不动时,又游出水面来,终于发现木头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家爬上木块,坐在上面,把开始时的害怕忘得一干二净。它们觉得有这样一个国王很没面子,又去见宙斯,请求换一个国王,说第一个国王太迟钝了。宙斯十分生气,便派一条水蛇到那里去。结果青蛙都被水蛇抓去吃了。”

数千年来,中国人的全部痛苦,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就在这则寓言里。

(作者系“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国作协专业作家、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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