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很大的棋

时间:2022-08-25 08:53:00

1

我总是不动声色地接近老储贵,他的儿子储金民,以及他的孙子储大健。自从心里有了那个想法,那种不动声色的接近几乎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晚饭以后,我经常遛出镇政府的后院,朝右拐,斜着过一条乡村柏油路,就到了储金民开的小卖店的门口。我第一次去是买了一条烟,第二次去买了两瓶酒,第三次去买了条扑克牌——一条里面有十盒,转手我就给了镇里值班打“双生”的几个人。他们叼着烟卷歪着嘴笑,说唐镇长是大地方的人,出手就是大方。他们赶忙把手里起了毛边的扑克牌扔到了一边,换新的。我每次去买东西,都要跟储家人聊一阵,生意,收入,或家长里短,或那条叫栓柱的狗。已经被我证实了,栓柱确实已经十七岁了,跟储家的孙子储大健一样大,当初养栓柱就是为了舔储大健的屎屁股。现在,储大健已经是一个俊朗少年,读初三了。

我隔三差五逛到那里,和储金民聊家长里短。他家里的情况我都探听得差不多了。他老婆龙翠芬是当庄人。他爹老储贵是这一方有名的木匠。这个木匠好生了得,不单能在柜子上描龙画凤,还能把柜子打出花儿来——凡是在市面上能看入眼的柜子,没有他仿不来的。储金民问我家在哪里,过去干啥工作。我一一告诉了他。家在县城,过去在政府的秘书科当科长,专门给县长写材料。储金民问:“县长说的话,都是你写的?”我想了想,点头说:“就算是吧。”储金民说:“那你可比魏守安强,那人不中,没啥水平。”魏守安是这里的镇长,我是他的副手。我问储金民,魏守安咋个没水平?储金民说:“架子大,会摆谱。从来也不像您这样跟我们老百姓聊天。”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我问储金民有没有啥事需要我帮忙,储金民说没有。过后储金民又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说储大健有点事,需要找校长,您能给说句话吗?

“行。”我痛快地答应。

储大健的事,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喜欢班主任,班主任也不喜欢他。初三面临中考,他的情绪总是有波动。从初二下学期,储金民就想帮儿子调个班级,愿望却一直没能实现。眼下已经到了初三上学期,储大健调班级的事,成了一家人的心病。

放下电话,我就把张秘书叫到了办公室,了解镇中校长的情况。张秘书说,镇中校长是个铁面人,看见菩萨都不笑一笑。我说:“他看见我呢?”张秘书说:“您是上级领导,让他滚蛋他就得团圆了走。”我说:“这话说得不好听,我对人家没有任免权。”

张秘书陪我去了三里外的镇中学。对校长介绍我时,明显用了夸张语气。他说别看我是副镇长,但是从县政府派下来的,算领导身边的人,下来其实就是镀金的。校长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表情有些阴冷。但他客气地朝我牵了下嘴角。我说了储大健调班级的事,他感到很为难,说几个平行班都是正好的人数,动一个,就得有连锁反应。

但最终他答应帮我解决这件事,说唐镇长的事,就是他的事。

从学校里出来,张秘书问我:“储大健不就是老储贵的孙子么?他家跟您有啥交情,值得您这么帮他?”

我知道张秘书就是上河镇的人,啥事瞒不了他。我笑了笑,说:“我常去他家小卖店买东西……他们有困难,能帮就帮一把。”

张秘书说:“这个龟孙倒是运气好,碰上了活菩萨。”

我瞥了他一眼,说:“给老百姓解决点困难,都是应该的。”

2

这个上河镇,其实就是大一点的村庄,东西长不足百米。镇上只有一幢三层的烂尾楼算座建筑,据说是当年成立贸易公司的时候建的。后来楼没盖完,贸易公司就解体了。半年前我来上河镇政府报到,从街西头走到街东头,越走心里越凉。组织部门的领导找我谈话时,强调上河镇不是富裕乡镇,但有大的拓展空间。往南是大片屯良田,往东是汉墓群,不管搞设施农业还是旅游开发,都有非常好的基础。这样的地方容易出业绩,年轻干部可以大显身手。走上一圈才知道,领导就是会说话。像我们这些从机关出来的新兵蛋子,出业绩非常重要,这一阶段干好了,能决定一生的命运。可业绩哪里是那样好出的!上面有书记有镇长,人家动动嘴,我就得跑断腿。设施农业和旅游开发,更是连影子也没有。倒是每天看书记和镇长彼此甩脸子,他们的不和睦,连街上的狗都知道。

我夹在两个人的中间的那种滋味,有时候真是觉得比狗都不如。

早上起来,屋里冰窖似的冷,我裹上羽绒服想去水房打开水,拉开房门,见储大健站在院子里,身上落了不少雪。储大健看见我,有些腼腆地笑,说:“唐,唐镇长。”我正色说:“叫叔叔。”储大健又是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响亮地叫了声叔叔。“我爸想请您中午去我家吃饭,不知您是否有空。”我心里一喜,赶忙说:“有空有空。你爸有我的电话,他怎么不打个电话,这么冷的天还让你跑一趟。今天不上学了?”储大健说:“今天是周六,我们三周才休这一天假。我爸知道您今天值班,说打电话请您吃饭不礼貌。”我说:“你爸礼儿还真多。大家都是朋友,哪有那么多讲究。”储大健说:“我爸没有当官的朋友,您到我们家是最尊贵的客人。”

储大健说话就像是在背书,那模样有点可笑。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在学校的事,可转念一想,这个话题可以留到他家里再说。

薄薄的雪粉刚可以没鞋底,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耗子在叫。通往水房的水泥路一个脚印都没有,地上白展展的,有风吹来,那些轻薄的雪花就开始跳舞。麻雀在杨树枝上鸣叫,我仰头看着它们,吹了几声口哨。李宣传刚从东南角的厕所里出来,看得出她还没洗漱,脸上挂着昨夜的睡容。李宣传说:“唐镇长有啥喜事吧,心情这么好。”她是一个未婚姑娘,只是长相差,却爱穿红着绿,我打心眼里不喜欢她那种恶俗。可我今天发现,她穿一件长身的大红羽绒服站在雪地里,有些楚楚动人。我心里的愉悦漾到脸上来了。我说:“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李宣传以为我在夸她,扭捏地笑了一下,说:“唐镇长净讽刺我们乡下人。”我说:“雪地是白的,你的衣服是红的,可不就是白里透红么。”

李宣传想用粉拳打我,但只是虚虚地晃了一下。

入了冬,乡镇就清闲了。这样雪天的休息日更是一种慵懒的做派。伙房还是冷锅冷灶,大师傅拎着一件肮脏的白大褂出来,抖了抖,往圆滚滚的身上穿。我问:“胡师傅你会做狗肉么?”胡师傅说:“做狗肉简单,下雪天吃狗肉,再好不过了。”我问:“会杀狗么?”胡师傅说:“您别忘了,我家过去是杀驴的。杀只狗就跟宰只鸡差不多。”我说:“要让狗肉带皮呢?”胡师傅指着旁边的一口大锅说:“有它啥都解决得了,只要提前给我半天时间,我保证热气腾腾地给您端上桌。”

胡师傅问我哪里有狗,我说我就是先问问,具体的以后再说吧。

3

储家一家子都到了院子外面迎我,还有那只叫栓柱的狗。栓柱看见我,突然狂吠一声扑了过来,吓了我一大跳。老储贵顺手提起一根棒子就往栓柱身上砸,结果只砸到了狗尾巴。老储贵骂了声:“杂种操的,分不出谁远谁近。”储金民说:“它平时没咬过唐镇长,今天八成儿是疯了。”储大健说:“它是见到唐叔叔高兴吧?”龙翠芬高门大嗓说:“高啥兴,差点把人吓着。我说把它卖了你们就是不听!”我重点看了眼栓柱,它窝着身子夹着尾巴站在不远处,幽怨地朝这里看。这真是一条老狗,毛发都稀了,眼神都是成精的感觉。这个话茬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赶忙对龙翠芬说:“你们千万别卖,要卖就卖给我吧,我有用。”

储金民以为我在说笑话,说一只老狗有啥用?肉都嚼不烂了。

我笑了笑,心里说,你们知道啥,为了这条老狗,我一直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堂屋蒸腾的热气像是喜宴在造厨,案板上、灶台上到处堆着备好的原材料。储金民说:“庄户人家没啥好吃的,您能到我们家来,就是给我们面子了。”沙发有点硌屁股,我端了水杯坐到了床沿上。这是一户还算殷实的农家,房子南北通透,家用电器齐全。冰箱和洗衣机并排待在屋角,像一高一矮两兄弟。储大健大概是受了嘱咐,不停给我的杯子添水,我喝一口,他添一口,殷勤得忒有些过了。我知道镇中已经给他调了班,但我故意装作不知道。我问:“调班的事,学校找你了么?”

储大健咧了咧嘴,刚要说话,储金民抢着说,那天我和张秘书前脚走,校长后脚就把储大健叫到了办公室,平行班六个班,问他想去哪个班。储大健说,他想去32班。他外语好,32班的班主任是外语老师。校长把外语老师叫了来,当着储大健的面,说给你们一个新同学,你们班也调出一个人去29班。外语老师为难地说,这么多的学生,调谁好呢?校长说,先问有没有自愿去的,如果没有,就抓阄。结果一个女同学抓到了,哭哭啼啼收拾书包走了。储金民说到此处有些激动,说我们都知道校长是个不好说话的人,这次若不是唐镇长出面,这事说出大天去也办不成。

老储贵说:“谢谢镇长啊,我们是遇到贵人了。”

储金民说:“昨天遇到张秘书,他还跟我说起这件事,说唐镇长真是够意思,这非亲非故的,帮我们这么大的忙。”

储大健又要添水,我赶忙挡住了。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拿出来一看,来电话的是赵楚,我的继任。我当科长的时候他是副科长,我下基层了,他顶了我的位置当了秘书科科长。我下这盘很大的棋,没有他的帮助是下不成的。他是惟一知道棋局的人。我赶忙“喂喂”着去了后院,赵楚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老乡家里,等着喝酒。赵楚说,你倒是滋润啊,我们一天累得贼死,会多,材料多。整天都跟打仗似的。我原本想跟他开句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一到腊月就迫近年关了,我这盘棋能不能收官,就看他的了。

我比他着急。

我说:“你那里怎么样,有活话儿了么?”

赵楚说:“前些日子说起过两次,他都没当回事。今天上午有个接待,刚把客人送走,我就去了他的办公室。他忽然问了句,唐新国那里有条老狗?我说,是。十七岁了。这么老的狗市面上都少见了,唐新国一直在等您什么时候有空闲呢。他说,今天下雪了,倒是个吃狗肉的好日子。我说,要不就今天晚上?这段时间弟兄们都累得孙子似的,您也该好好犒劳犒劳我们了。他看了下日历,说今天还真是没别的安排。我说,我现在就通知书记镇长?他说,他们都在休息吧?看看小唐有啥安排没有,就别麻烦别人了。我得了令,就跑出来先给你打电话,报喜。”

我激动得手直发抖,手发抖心就有点抖。赵楚的这段话,透出了无数信息,都是我需要的。县长薛劲松爱吃带皮的老狗肉,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多人都未必当回事。当回事的大概只有我。我是副镇长,有事直接找他叫“越级”,可我多想能直接跟他打上交道啊。他还是副县长的时候,我伺候过他,但时间很短,没能结下情谊。若那时能把情谊结下,我就不会把请他吃顿狗肉当成一盘棋谋划了。自从我知道储家有只十七岁的狗,事情就在我的心上存下了。有一次,回城里跟几个哥们喝酒,把狗的事跟赵楚说了。赵楚眼睛一亮,说什么时候促着薛县长去一趟。我说,我上面还有书记和镇长呢。赵楚自然就明白了。越过他们不好,不越过他们,事情就白张罗了,我不能跟在两位大人后面,在县长面前连句话都搭不上。赵楚不愧是哥们儿,点着穴位说,挑一个他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总可以吧?你也是侍候过薛县长的人,即使让他们知道了,就说薛县长是专门去看你的,谅他们也不敢说出什么来。

我在院子里大步走了好几圈,才让心里平静了下来。为了这条狗,屈指算来我已经足足谋划了三个月了。老储家的那个小卖店,我跑了不下二十趟,前后给他们送去了几百块钱。没有哪些东西是我非买不可的,我不就是想与这家人结下感情么,否则,一条十七岁的老狗,都是半个主人了,哪里会让这家人轻易舍给别人。我没养过狗,但我见识过养狗的人,把狗当儿女的,当爹妈的,当祖宗的都有。还别说要一条狗的命,你大声呵斥一句,或踢它一脚,说不定就有人跟你拼命。基于这一点认识,我才要下一盘很大的棋,从接近这一家人开始,一直走到了现在。我一边接近,一边等待赵楚。光有狗还不行,还得赵楚把那边的事情办得滴水不露。

兴奋溢到了脸上,我终于喜不自禁了。赵楚今天来电话,而我此刻正好在养狗人家,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电话又响了,是我老婆小白,她在职工医院当护士,身上都是来苏水味。她问我今晚能不能回家吃晚饭,姥爷那里等你炖鱼吃呢。姥爷是指她父亲,我儿子的姥爷。我应该叫他爸爸,可我叫不出口。小白因为这事跟我别扭了好几年,总以不管我爸叫爸爸相威胁。现在终于顺过劲来了。姥爷住在水库边上,知道我爱吃湖里的鱼,就估摸我要回家的时候给我买了备着。我大声对小白说:“晚上劲松县长要来,我可能回不去了。鱼你们自己吃吧。”要是别的缘由,小白肯定要跟我矫情呢。她总抱怨我回家回得少,在家的时间短,把家当成旅店了,儿子都要叫我叔叔了。可我一提劲松县长,小白马上就把电话挂了。县长就像门神,能辟邪。

储大健眼睛亮亮的,热切地问:“县长真的要来啊?”

我说:“真的要来。县长自从上任都没来过上河镇呢。”

储大健问县长什么样,我说你不看新闻么?储大健摇摇头,说他从来没有时间看新闻。我好歹教导了他两句,说要关心国家大事。储大健问:“县里的事能叫国家大事么?”

我改口说:“我是想你能关心政治……”

不知储大健懂没懂,但他认真地点头。

我思量着说:“假如我买你家栓柱,你说我出多少钱合适?”

储大健吃惊地说:“栓柱……也是政治?”

我看着他。

储大健有点不好意思,问我买了栓柱干什么使,说它老得走路都费劲了。

我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就告诉我它值多少钱吧。”

我边说边摸口兜,掏出一沓百元纸币,总有四五千。储大健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跑进了屋里。我沉了几分钟才走进去,一家人果然都知道了我要买狗的事。储金民说:“哪能让您花钱,不就一条狗么,我们送您了。”我用眼睛的余光去看老储贵,嘴里说:“怎么能白送,养这么多年不容易。”我原来就想,买狗的阻力应该来自储家的一老一少。老储贵坐在一只方凳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在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什么,仿佛栓柱就是预备要丢的垃圾。龙翠芬这时候也进来了,大大咧咧地说,这狗要卖也不值200块,唐镇长想要,是它的福气。

储大健追问我要狗干啥使,我沉吟了下,实话实说:“做狗肉汤。”

储大健眼睛一亮:“招待县长?”

我点了点头。

我问储大健会不会舍不得,储大健老成地说:“它已经很老了,迟早都会死。临死之前不如让它为人类做点贡献。”储大健话说得平稳流畅,一家人都用赞赏的目光看他。储金民得意地告诉我,大健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玩具,好吃的东西,尽可以紧着别人。一家人围绕栓柱又各自发表了看法,说它从不拣吃垃圾,从没闹过肠胃,活了十七年,连一片药也没吃过。总而言之,栓柱是条健康的老狗,从没被什么污染过。这让我觉得有点遗憾。给我的感觉是,我那盘很大的棋下得有点虚张声势,假如我是个从不认识储家的人,现在随便给上一两百块钱也能把栓柱领走。若从开始就知道结局是这个样子,我何苦劳那些个心。

龙翠芬做的一大桌子饭菜,没有哪个能让我吃出滋味。好歹吃了几口,我就起身告辞。一家人把我送到了大门外,嘱咐我先把县长照应好,县长走了再回来。

栓柱就在门口的台阶上趴着,我从它身边过,它抬起头来蔑视地看了我一眼。是的,我看懂了栓柱的眼神,一条成精的老狗,大概能闻出死亡前的气味。老储贵问我是不是顺便把栓柱牵走,他的儿子储金民急了,说:“人家是镇长,牵着狗走到街上成何体统。”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就挥手跟他们告别。

储大健跑到前边来跟我道再见。这个少年的眼神,满是希冀和憧憬,让我看了有点心酸。

4

我跟赵楚敲定了所有细节。来几个人,都有谁。几点启程几点到达。走国道还是走高速,谁到路口去接。这边,我把值班的几个人叫了过来,吩咐他们打扫会客室和餐厅,把空调开足,把房间烘得暖暖和和。司机去买水果和瓜子,胡师傅开了三码车去拉栓柱。伙房的另外两个大师傅也被紧急调了回来,他们一个管面案,一个管炒菜。我生来胆子就小,不敢去杀狗现场,我把李宣传叫了过来,让她到现场给我盯着,有什么事马上汇报。我站在玻璃窗前,看着这个老姑娘蹬着高跟鞋跑来跑去,有一次险些崴了脚。我知道李宣传还没结婚,但做过流产,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初来下河镇时就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有人习惯用别人的隐私来增进彼此间的情谊。只是李宣传不知道我知道她的事,有一次她还拜托我给她找男人,要紧的一个条件,就是未婚。李宣传在外敲了敲门,我把门拉开了。李宣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累坏了的表情。我说:“都就绪了?”李宣传说:“没想到弄一条狗那么麻烦……唐镇长,你以后高升了可不能忘了我。”我不喜欢她跟我撒娇,说:“现场都处理好了?”李宣传说:“狗毛,狗血……到处都是。吃次狗肉还真不容易。”我说:“一条老狗,也没多少力气。”李宣传说:“可它挣命啊,几个人都难把它吊到树上。后来它又哗哗流眼泪,有好几次,连胡师傅都下不去刀子。胡师傅过去是杀驴的,他没杀过狗。他说他没想到一条老狗临死还会说人话。”

“什么人话?”我皱着眉头问。

“别杀,别杀。”李宣传学着狗的叫声,哗哗笑了起来。

知道李宣传是在说笑话,我还是起了身鸡皮疙瘩。那条叫栓柱的狗,我一直都没咋留意过,虽然这盘棋一直在围绕它下,但我始终在刻意回避它。有时候跟储金民在小卖店聊天,栓柱走过来东嗅西嗅,我只是躲开来,从没与它亲近过。说真的,一想到结局,我就有点惶恐,不敢与它对视。就像现在,我突然有点心悸:它会想到我是凶手么……我最后一次去储家,它怎么会扑来咬我呢?

李宣传从我身边经过,我背对着她说了句:“什么狗说人话,这种话以后少说。”

李宣传地应了声,又一拐一拐地去伙房了。

我在高速出口准点接到了县长一行。赵楚和我击掌为庆,当即坐到了我的车上,而让我上了县长的车。我的手心里都是汗,但外表却装得轻松沉稳。车从周河湾经过,车窗外都是寥落的冬天景色。整个村庄都像个柴草垛,连些生气也没有。劲松县长也在基层工作过,他透过车窗朝外看,我说:“跟您当年在乡镇工作时没啥区别吧?”劲松县长叹了口气,说:“这几年县里的重点投入都在山区。下河镇经济基础薄弱,又没资源,苦了你们了。”这话差点赚出我的眼泪,我赶忙说:“吃苦倒不怕,只是越穷的地方人际关系越复杂。”劲松县长如果就这个问题问下去,我会把书记镇长彼此掣肘的事和盘托出,但劲松县长说:“今天好不容易有时间出来放松,我们不说不愉快的。”

于是我说起那条叫栓柱的狗,已经十七岁了。小的时候舔孩子的屎屁股,再大一点,每天还能接孩子上下学。有一天,狗回来了孩子却没有回来。一家人跟着狗去寻找,结果在周河边上找到了,孩子和另外几个同学站在了浮冰上,浮冰正往河中心漂移。狗冲那几个孩子叫,那是在抱怨,跟高兴的时候叫法不一样。劲松县长有了兴趣,问:“当真有十七岁?”我说:“一点都不会差,那家的孩子现在已经读初三了,狗是同孩子一年出生的。”

劲松县长说起他上一次吃狗肉,还是八月十五的晚上。他跟公安局长去基层慰问,人家准备了一条十二岁的狗。遗憾的是狗被剥了皮,从口感上说,劲道差了很多。我赶忙说,今天这只狗我特意叮嘱了,只拔毛,不剥皮。旁边坐着的刘秘书说,新国镇长是个仔细人,过去在秘书科时就从没出个差错。

劲松县长问:“找这样一条老狗不容易,你没因为这事为难吧?”

我说:“瞧您说的,乡下人不像城里人毛病多,他们不把一条狗当回事。”

劲松县长点头说:“这就好。”

进了镇政府的院子,我一眼就看到老储贵从伙房方向走来,推着手推车,车上放着一个木头匣子。木头匣子是褐色的,显然是上过桐油,放着幽暗的光。老储贵看着我们的车过来,连忙推着车往边上躲,劲松县长问我:“那个人推着的是什么?”我想了想,说:“他是这镇上的老百姓,大概是谁送了他东西。”劲松县长却生出了好奇心,喊了停车,一推车门下去了。我们也急忙跟了下去,劲松县长走到了老储贵的推车前,端详那个木头匣子,居然是个精巧的物件,顶盖严丝合缝不说,还镂空雕刻了浮云,那云上还有牡丹花,花却是黑色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老储贵的职业,他是这一方有名的木匠。我不知道这个木头匣子是怎么回事,但它让我隐隐有些不安。我拉着劲松县长往办公室让,劲松县长却甩了我一下,感兴趣地说:“好手艺。这里装了什么?”老储贵看了我一眼,有些窘。赵楚动手掀开顶盖,里面的情景吓了我们一条。狗毛,血,被切下来的四肢,一直完整的狗头上玻璃球样的两只眼珠,似乎是在瞬间被石化的。老储贵连忙抢过顶盖盖了上去,说:“别把你们的手弄脏……我跟胡师傅说好的,你们不要的,我收拾起来掩埋了,也不枉它在我家活一回。这个木匣子我早就准备下了,就是想安顿栓柱的。”劲松县长怔怔的,他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说:“栓柱就是那只狗。”劲松县长的脸孔抽搐了一下,突然往前走。我跑去会客室门口打帘子,劲松县长却没有进。他一直朝院子的东南角走,我还以为他想上厕所,刚要赶过去,却发现他把手机拿了出来,拇指快速摁了几下,就把手机捂到了耳朵上。

赵楚他们到会客室里吃水果嗑瓜子,劲松县长的电话却没完没了。我站在不远处,听不到他说什么,他表情很轻松,不时仰头笑一下。这个电话实在是太长了,我腿都站麻了。李宣传过来告诉我,饭菜都已经上桌了,让各位领导去餐厅吧。我这才走过去,瞅了个空闲对劲松县长说:“伙房都准备好了,县长……”劲松县长挥了下手,说:“来事了,下次吧。”我说:“狗肉都熟了,带皮的……”劲松县长刀劈一下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们自己吃吧。”

说完,快步朝车子走去,就像演电影一样,司机从屋里冲出来,发动车,赵楚开车门,县长薛劲松一屁股坐了上去,刘秘书也从另一面上了车。我慌出了一脑门子汗,下意识地想挡到车前去,李宣传往后拉了我一下,车子在我面前颤抖了一下,“噌”地蹿了出去,闪了我一个趔趄。李宣传笑逐颜开地说:“这下好了,狗肉我们可以自己吃了。”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恼怒地说:“你牙长齐了么?”

5

劲松县长那天为啥不吃狗肉,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大谜团。我昼思夜想,也理不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我在秘书科当科长时,知道许多薛副县长吃狗肉的趣闻。可以说,他对狗肉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有一次,大雪封山,他为吃一顿狗肉走了四个多小时的雪路进山,回来时天都亮了。我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也不好意思问别人。赵楚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跟他联系。有时候休假回县城,几次都想把他约出来问个究竟,电话拨了出去,又及时掐断了。

这件事让我很受伤。我所有的努力除了受伤的感觉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觉得没脸见人。

有一天,镇长魏守安从县里开会回来把我叫了过去。他说:“你知道劲松县长不吃狗肉了么?”我有点没听明白。魏镇长又说:“劲松县长从下河镇回去就把狗肉戒了,这件事全县人民都知道。”看着魏守安油腻的大脸盘子,我惶惑地问为什么。魏镇长说:“一说薛县长被狗头吓着了,也有人说狗通人性也通人,薛县长请寺院的和尚给狗念经,超度那些被吃掉的亡灵。反正说啥的都有,但下河镇的狗这次立了功劳是一定的。”我脑子有些糨,听不懂魏守安话里的意思。魏守安又说:“大家都说,你这一盘棋救了全县的狗,那些狗都应该感谢你。”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说您见到赵楚了?

我下棋的事,只跟赵楚一个人说过,一旦传出去,那就一定是赵楚把我卖了。

魏守安却摁了下我的肩膀,让我坐下。他把脑袋凑过来,神秘地说:“你跟我好好说说那条狗,怎么就那么大威力,一下就能让县长戒了狗肉。薛县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把他吓成那样不容易。”

我想起那个木头匣子,和那一对儿石化了似的眼睛。我那么胆小的人都没留下后遗症,要说吓着了劲松县长,简直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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