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今夜我再次想起你

时间:2022-08-24 06:34:00

晚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院子里的洋槐树开满了洁白色的花,风飘过去,飘过来,槐花散发出甜丝丝的香。院子里,二姐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择菜,一边憨憨地笑着说:“躺在棺材里面时,我一下子感觉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以前真的是太操心了,太累了!又要忙家务,又要管孩子,还要下田干农活。”……

我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二姐还活着?不是已经死了吗?

额头冷汗直冒,心里又隐隐地疼痛起来。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二姐再也不能同我聊天了!二姐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应该是天快亮了,窗帘上已是隐隐晨曦,宿舍窗外的山林里,传来布谷鸟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声。在苏南,乡人是把这鸟声看成是催农人下田的叫声:“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而苏北的老家,很少有水田种水稻,都叫这鸟是“光棍鸟”―“光棍好过,吃饱不饿……”

布谷鸟叫,洋槐花开,自然的信号告示着农事的节奏。南方育秧,北方种花生,农具也开始整理了,缺的到庙会上买,锈的要磨,坏的要修。每年这个时候,我的二姐又要开始家里家外地忙碌起来。

梦境为什么总是会选择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景?

二姐比我大三岁。在上小学时,二姐成绩很差,总是留级,等我上二年级时,二姐和我一个班。那时,我似乎和二姐犯冲,虽然在一起上学,我从来不愿意同二姐一起去学校,一起回家,也从来没有喊过她:“姐姐”,我觉得二姐上课总是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在同学中太丢人了,二姐又不漂亮,我也无法引以为自豪。

后来,上到三年级,父亲说,地里农活多,你不要上学了,二姐就很顺从地不去学校了。从十多岁,二姐就跟着父亲忙农活。我上学时,因为家里兄弟姊妹们多,这么多张嘴都要吃,又不是劳力,工分自然不够。直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的收入才能基本糊口。我能够坚持上完高中,进入警校,离不开二姐的默默贡献,家里也只有二姐是在家随父亲做农活的。但我以前从没有这样去深思过,总觉得二姐反正学习也不好,不在家干活又能做什么呢?

二姐留在我的印象里就是成天忙忙碌碌地、无怨无悔地劳作。春天割麦子、插地瓜秧、种花生;夏天锄地、拔草、打药;秋天收玉米、花生、地瓜;冬天农闲时还要推着胶轱辘车送肥到地里,早晚还要忙着做豆腐的生意。二姐活着时似乎从来没有听到她抱怨干活累,为什么死去了却会在梦里对我这样说呢?人不是机器,是人干活就会累的,只不过二姐没有说出来罢了。记得放暑假时,地里打药、拔草忙不过来时,父亲就命我丢下书本,跟着二姐到地里去做活。父亲的用意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要让我知道在农村务农是没有出路的,要想享福,就必须考上大学,走出农村。到地里去干活,在烈日的暴晒下,我立马就蔫了下来,垂头搭脑的。每次都是二姐多做很多,我也就是象征性地做些,就跑到责任田附近的池塘里游泳,要不然就躺在地瓜沟里偷懒睡觉,二姐从来没有向父亲说过我的这些偷懒“劣迹”。反而,二姐看到我毛手毛脚地做活,似乎有些骄傲,她骄傲什么呢?二姐各方面虽不如我,但在做农活时那绝对比我强。用父亲的话来说,庄户人靠什么吃饭,就是要会干活,插把扫帚扬场掀,样样拿到手里都能干,这才是好把式。在父亲眼里,二姐已经被他打造成务农的好把式了。村里人都羡慕父亲有二姐这么一个好帮手,不像别的女孩子,一到了十七八岁,就知道爱美了,成天风吹日晒,脸晒黑了,哪个小伙子还喜欢?女孩子大了,没有一个肯下地干活的,宁愿在家里缝缝补补、刷锅做饭,脸捂得白白的。男孩子像我这样的,假如上不好学,这种怕干活老偷懒的做派,就是标准的二流子形象。二姐干农活和我的上学,大概是我们姐弟俩都彼此骄傲的地方吧?

二姐长得不高,矮矮的个头,胖胖的,常年在田里劳动风水日晒,脸也不白。按照女人的衡量标准,二姐绝对是属于走在路上擦肩而过时,谁都不会多留意一眼的平凡人。

正如那首歌所言,野百合也有春天。二姐虽然平凡,但在她的青春岁月里,也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梦想。大姐出嫁后,二姐有了属于自己相对单独的闺房。二姐那时也喜欢学着村里别的姑娘那样梳一些别出心裁的辫子。早晨起来,仔细地刷牙、洗脸,在脸上搽香喷喷的雪花膏,出门前也要先站在镜子前照一下。

家里经济拮据,一年里难得添上一件新衣服,向父母伸手,显然不可能。二姐就自己学着做豆腐卖。头天晚上泡好黄豆,早晨早早起来,到大队部的磨坊里磨好豆浆,回家烧开,用盐卤点豆腐。豆腐压成块后,放在竹筐里,搬到独轮胶轱辘车上,到周边的村子里叫卖。这样起早贪黑,自然十分辛苦。但二姐也有开心的时候,那就是晚上吃过饭,把卖豆腐的钱仔细地数上一遍。做豆腐赚来的钱虽然有限,但是,还是够扯布做新衣服的。

女大当嫁。按照乡人传统观点,像二姐这样的姑娘,本分,能干,不张狂,绝对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二姐过了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不少媒人上门提亲,但最初都被父亲挡了回去,父亲觉得二姐毕竟是地里农活的帮手,想留在身边多干几年。父亲这种狭隘和自私的念头,其实很是影响了二姐的婚事。二姐待嫁的黄金年龄被严重耽误了。在苏北农村,女孩一过二十岁就会早早考虑婚事。到了二十七八,就过了适婚的年龄。媒人渐渐很少上门了,父母这才开始着急。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南面村子的小伙子,小伙子家里经济虽然很差,但人长得很不错,不仅二姐很满意,父母看了也很中意。但最后不知道为何,婚事告吹,据说是男孩最终还是嫌二姐长得不够漂亮,个子不够高。这件事给二姐伤害不小,毕竟在农村被退婚,是件很不体面的事。那段时间,二姐内心非常沮丧,常常会唉声叹气,父母也感觉非常歉疚,耽误了她的婚事。我那时正逢高考,虽很少回家,可还是能够感觉到二姐的不开心。

二姐很少出过远门。这在农村非常普遍,那时还没有兴起外出打工的热潮。有次二哥介绍她到连云港一家饭店打工,她去了不到两天就回来了。回来后她告诉我,以后进城千万别吃城里做的油条和馒头。原来那家老板在和面时为了省力气,都是了脚站在缸里揣,炸油条时面里放上洗衣粉,这样油条又脆又蓬松。饭店老板太黑心,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回来了,这是二姐唯一一次进城打工的短暂经历。二姐是个爱干净的人,做豆腐卖时都是灰星不沾,她哪里想到还有人这样做生意呢!

二姐其实内心很要强。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得严重的抑郁症。病重时,二姐多次想过自杀,事后和我聊天时,她自己也纳闷:“我怎么会想死呢?我死了孩子不就没了妈妈?我不就看不到你们了?兄弟姊妹们再想坐到一起拉呱(聊天)不就不可能了?”

我曾在2006年专门为二姐写过一篇散文,那年,二姐在二姐夫的陪同下,到南京来看病。二姐住在南京脑科医院,办好住院手续当天,二姐的女儿还不满周岁。因为住院,孩子断奶,我忙得到处买奶瓶、奶粉。住院一两个月后,治疗效果还不错。出院当天,我陪她一起到鸡鸣寺烧香,我希望借助现代医疗和上天神佑双重力量,能够彻底医好二姐的病。写那篇文章时,二姐还在这个世上,如今,在写这些文字时,二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后来的三四年,每次回老家,我都要问问二姐的情况,都说还可以,药也时坚持着吃,没有犯病。我以为,病魔再不会来找二姐了。天佑善人。我在内心里暗暗庆幸。

今年春节,正好父亲过七十七大寿,哥哥姐姐们都带着家人聚到了一起。大姐二姐在院子里择菜、洗菜、切菜,我充当起大厨,一家人聚在一起,笑语欢声。年初七,我准备返回南京,二姐特意带着孩子赶过来,还捎来了花生油让我带着。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元宵节的夜晚竟然听到二姐走了的噩耗。二姐因为和家人吵嘴,也许是抑郁症发作的原因,她竟喝下做豆腐用的盐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我从南京急匆匆赶回去时,她已不能再和我说话,只是躺在一张冰冷的芦席上。

因为是死在十五元宵节,又是这样的方式,二姐的丧事办得很急。第二天上午就被送去县的殡仪馆火化。我和二哥陪着二姐的儿子一起去了。

灵车开进县城郊区一个偏僻的院子,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车子在排队。有殡仪馆的员工问我们,是烧普通的还是高档的?我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不太明白,什么是普通的还是高档的?其实,普通的流水作业,大呼隆地将人放在大炉里,用柴油烧成灰,也可能会混杂到一起;而高档的专门用电烧,出来是一具完整的骨架。那员工看我不明白,进一步解释道。二姐苦了一辈子了,还是烧得完整吧,我和二哥商量。外甥那边跟去的本家忙事的人说,烧高档的钱多。我已经懒得同他生气了,便决定按照高档的,钱我出。

趁他们去殡仪馆办手续时,我站在院子里,一片茫然。这里是生与死的分界。人生下来就被分成三六九等,如今,死了,还需要在这里分成普通和高档的。这就是生活。过几分钟,火化车间上方的烟囱里将会冒出一股黑烟,这是逝者的衣物被焚化而冒出的,一股黑烟就等于一个曾经鲜活的人,随风在空中而逝。无论是殡仪馆的员工,还是送行的人,在这里,没有一个会放声悲哭,连说话也是轻轻的,更多的是沉默无语。外甥还小,才十六岁,他根本不知道二姐的离去对于他今后的生活将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母亲,二姐也许是失败的,最起码,我从进了二姐家的院子,就没听到二姐的儿子和女儿的哭声。如果说女儿只有六岁,还不懂事,那儿子已十六岁了,该知道哀哭母亲的离开吧?或许是二姐平时对他们絮叨太多,或是管得太严,让他们暂时体会不到丧母的悲伤?

过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有人通知,可以去领取骨灰了。我以前很怕见到坟地或者丧葬的场面,不仅见不得,还听不得,父母说我这是胆小的原因。但这次,我却没有任何惧怕,毅然和二哥、外甥一起走进了火化车间。电动轨道上,缓缓退出了火化托盘,上面的耐火砖上,我的二姐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这是二姐吗?我强忍住悲痛,打开司炉工递过来的托盘和包袱布。遵从司炉工的指令,我用铁畚箕和铁钳,把头骨、左右臂骨、左右股骨、腰椎骨、碎骨一一接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铁盘里,让它们在地面上冷却。七个包袱皮分别打开,摊在地面上,七张纸条,每张纸上写好骨头的名称,然后把冷却好的骨架按照纸条所注放在各个包袱里。“这是我烧得最好的一个,骨架都很完整的啊!上次那公安局长也没有这次烧得好。”司炉工在旁边悄声说道。我递给司炉工一包烟,作为谢意。外甥捧着这七个包袱,走出了车间。司炉工很热心地提醒着,走时唤唤亲人,不要让魂迷了路。我低低说道:“二姐,回家了,回家了,二姐!”

二姐被送回了家,三哥带人买来的松木棺材已经运到院子里。祭奠完毕,过晌后,主事的安排道:“起灵吧,入土为安。宜早不宜迟。”

二姐长眠之地选在婆家村子西面自家的承包地里,这是二姐出嫁后日日劳作的土地。二姐婆家的村庄紧挨着我老家所在的村庄。在二姐没有出嫁前,她挎着篮子割草,也曾经走过这里。只是在出嫁前,二姐不曾料到,这里就是她婆家的承包地。出嫁后,在这里春耕秋收时,二姐也不曾料到,这里又将成为她的长眠之地。人生世事难料。

也许,对于辛苦一生的她来说,选择离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她再不用这样努力、艰苦地生活。二姐生活得并不如意,家庭负担很重,公婆多病,却还经常故意找茬挑刺。孩子要上学,四亩地的收和种都落在她肩上,姐夫在外面打工,家里家外,都要靠她一个人支撑,计划生育的罚款要上缴,孩子的学费,公婆的医药费,像一张张沉重的网罩住了二姐。二姐很要强,她总是期盼着能够过得比别人强,但事实却又难以达到。二姐其实内心很敏感,她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和评价。每次家里有红白大事,出份子钱时,二姐从来不甘于落在兄弟姊妹们后。就是这次父亲过寿,二姐买的蛋糕也是最大。不知道二姐在临闭眼的一刹那,是否突然有解脱的感觉?但是我的二姐,你又怎么忍心丢下养育你的白发父母,和同样需要你养育的儿女?你梦中的告白是否只是让我从哀痛中释怀?

我真心祈祷,二姐来世还可以和我作姐弟。

假如上天是公平的话,我希望,善良的二姐可以有一个更新的人生,她可以长得漂亮,可以有一个幸福美好的童年,可以有着丰富的学养和优雅的谈吐,可以有非常舒适安逸的家庭和英俊的夫君、听话的孩子,可以健康长寿有着儿孙满堂的晚年。总之,她在今世无法拥有的,在来生都应该拥有。假如上天是公平的话。

二姐离开已有两个多月。我没想到,今夜,天将欲晓时,二姐会这样走进我的梦里,和我说着这样的话。我不由想起了海子的一首诗歌: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并没有姐姐,姐姐只是他诗歌里的一个意象。而我,真真实实地曾经有位二姐。今夜,在春日的拂晓,我不想别的,只想我的二姐。

作者简介:

王传敏,笔名航舟,1971年生,江苏赣榆人,发表文章多篇,出版有散文集《好风如水》,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金陵监狱副监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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