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艺术馆:你有无以言说的孤单

午后阳光充沛，思想者坐在花园里，无视头顶的大片晴空和周围的花香，他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也许他心里装满了石头，最重的一块，属于这里，属于沉默的罗丹。总想看清他的脸，走近，再走近点。来到他身旁，听那紧绷的肌肉里粗重的呼吸。他脸上并不轻松，眉毛和表情都紧紧锁起来。我突然想起米兰。昆德拉说的那句犹太人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说：“为什么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呢？因为人们愈思索，真理离他愈远。”

当思考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我更愿意选择跟着感觉走，相信自己的直觉，第一感觉，虽然有时不是最准确最重要的，但一定真实可靠。

巴黎的阳光暖得让人像一块糖就要懒懒地融化。花香，和风，银缎子一般铺开的柔软触角，无数透明的绿色的红色的触角，阳光下的触角团团围拢，让我心甘情愿地什么也不想，什么都忘了。这春天一样的呼吸，斑斓变化的色彩，恐怕谁也不愿把自己的心紧紧锁起来，怕被一路上的脚步踩碎了。

近旁的蝴蝶落在他肩头，麻雀有时也来头顶造访，可思考者还是满头疑虑，世界那么多，人间那么多深重无边的灾难和悲怆，他仿佛在说，你不懂，小姑娘。你的世界是春天的琴弦，我的世界却是但丁《神曲》里骇异的地狱。

花园里的巨人，你有多少永不屈从的抗争和压抑？逼真的人体，用力的笔触，夸张的肢体动作像一个符号，一种语言一个细节。冥想的罗丹，此刻，正双目凹陷，突出的前额抓紧了眉弓，他低下头去，深重的黑色暗影藏起痛苦的沉思，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想象它曾火一般滚烫，剑一般倔强。只是，这情形和庭院里长势郁郁葱葱的玫瑰，矮树丛，修剪整齐的松塔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我是穿过若干条巴黎小巷，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和各种肤色的人一样，买了几欧元的票来看他的，花园和雕塑吸引着我，我想在他曾经疯狂创作，不顾一切爱上卡密儿又抛弃天才情人的地方，听他说“不是这个世界不美，而是你缺少发现。”

云朵掀开天边的几块湛蓝，天气有些燥热，阳光下的热流把花香蒸成了一笼熏香，风一来，就有声有色地四下漂浮，迫不及待地钻进呼吸，钻进头发和衣裙。除了蜜蜂采累了花蜜的嗡嗡嗡，这安静得闻不到一杯咖啡香的庭院里，满眼的绿，绿得太奢侈了，站在绿松塔下，隐隐可以感到那些树丛在鸟声里微微颤栗，雕塑的罗丹，恋爱的罗丹，曾在我站过的地方，担心绿色把高处把云彩染色吗？当卡密儿收拾行李，悲伤离去的时候，他也曾暴跳如雷，站在窗户边，把痛苦撕成云絮，扔在画室的房顶上，哦，我天马云空的想象力，不敢再继续下去，我收回那些想象。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叹了口气，唉——就踩着这些云絮铺搭的台阶，走到那个忧伤的故事里去吧。

本想在花园里陪那个大个子硬汉思想者说说话，哪怕就几分钟时间，打断他漫无边际长跑式的思考，可玫瑰的花瓣太鲜美柔嫩了，绕不过那些花香，呆呆地站在阳光里，被中午的阳光烤出皮肤上一层又一层烘暖的蜜。

不快乐的罗丹，就在这里，把一生的思考和灵感都给了思想者，给了眼前这个延续他灵魂刻痕的男人，“一个人的形象和姿态必然显露出他心中的情感。”有人说，他执着于唯一的视角，才会忘了这个世界还有大理石以外的美好。

在花园绕道走进艺术馆大楼，从不同的角度都能看到浑身肌肉凝固、表情凝固的黑色或白色雕塑。这是大师的笔触，夸张的肌肉在阳光下变形，眼神警惕，永不屈从的姿态决心与命运抗争到底。石头的思想者，你到底在想什么？大师曾那样热衷于在你身上刻画出自己的灵魂，悲恸和矛盾。我相信你的思考里一定不会缺少那个19岁的天才女雕塑家，少女卡密儿。

卡密尔在哪儿？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我和同伴迫不及待地沿着小路去找。十九岁，宁静温柔的少女卡密儿遇到罗丹，一朵玫瑰花爱上大理石。他那样热衷于他的雕塑，她以爱情的名义，成了他的助手，学生和情人。

“卡密儿，我不能没有你。”大师把头埋在温柔少女的胸前，埋进无数玫瑰花的温柔和甜蜜里喃喃自语。热恋期间，他创作了一批关于爱的雕塑。在二楼的临窗角落，我看到了让人惊叹的《永恒的偶像》。

的男人，沉醉在爱情中的罗丹猛虎嗅香，深情地被爱神臣服。她就是他的灵感和缪斯，她不再骄傲。她渴望自己的作品得到世人的承认。她以为拥有才华就可以让世界对她微笑，她以为付出了爱与青春，那个男人就认她是永恒的偶像不会离去。

天真的卡密儿不知道爱人眼中还藏着可怕的嫉妒和软弱。

带着男孩和更小的女孩的游客夫妇在我身边轻轻而过，我抬头看见楼梯的上方乳白色吊灯，灯光柔和朦胧，像是从一个少女的心里发出，初夏的巴黎，光线如水，明艳得让人不得不去想卡密儿多情的双眸。二楼的窗户看出去，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花园，喷泉正对着《地狱之门》，一群披衣长袍的老者，艺术馆里都是罗丹不同时期的雕塑作品，大师真正的创作，如果被解构被平视之后依然保持了动人力量，那他一定爱过，痛苦过，为自己体会到的上帝的美感和意志。

迎着花园吹来的风，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最震撼人心的作品——《吻》。白色的大理石呈现着圣洁。世上所有的白玫瑰都属于相信爱情的女人。他们相拥，他给她最热烈的吻的时候，她感到世界上最美的花香都酿成了她唇上的蜜，炽热的爱意点燃了彼此的嘴唇，连呼吸都停止了，只听见对方的心在一往情深地说，“给你，给你。”在被爱情彻底击败的时空和境界里，卡密儿相信了爱情，相信了超越，她愿意为这个生命中的男人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才华和爱情。

可天才的伟大的罗丹退缩了，他除了给卡密儿《吻》，让她相信了爱情，却只剩下懦弱自私。她在创作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构思已经被用在了他的雕塑中。他占有她，她的生命她的才华。当她希望结婚的时候，他冷酷地让卡密儿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他的生活。

也许是因为嫉妒，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总之他忽略了卡密儿，他沉迷于地狱之门中的人间悲剧，他自私地选择了遗忘，他懦弱地害怕卡密儿对整个雕塑界暴露他抄袭，他对自己爱过的女人，不闻不问形同陌路。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多可怕啊！在男人的世界，爱情太容易枯萎凋零。在冰冷的现实和懦弱的人格面前，有时冷酷也会占据大师的心。

这座罗丹博物馆里有一个房间，叫做“卡密儿的房间”，盛放着卡密儿少数留存于世的作品。我想起那部影片《罗丹的情人》，伤心欲绝的卡密儿在离开罗丹之后由于贫穷和巨大的压力，在积水很深的地下室里创作，常常陷入幻想。她在孤独，自闭，忧郁中痛不欲生。

在第一次不被承认的个展之后，她砸碎了自己所有的作品，然后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待了30年，并死在了那里。

午后的阳光太灿烂了，我的心情却灰暗到极致。我甚至怀疑是卡密儿的魂魄就散落在这些鲜花盛开的矮树丛里，那些少女般美丽骄傲的花瓣，却在小小的悲剧里，悄无声息地抽泣。

“要有耐心！不要依靠灵感。灵感是不存在的。艺术家的优良品质，无非是智能、专心、真挚、意志。像诚实的工人一样完成你们的工作吧。”在这座大房子里，罗丹曾经无数次告诫他的学生。

我穿梭在这里的每件雕塑作品之间，他的每件作品都充满勃勃生机。一种神秘动人的生命力，总在光滑的皮肤和精准的人体刻画中让人震撼。

天才都像孩子一样脆弱。罗丹也不例外。

在这座房子里，卡密儿曾经是最能理解他给他灵感和激情的人，他是那样诚恳，爱的那一瞬间，他真是爱的，他不顾一切，只想要永恒不变的爱。但回到生活里，他又是清醒和现实的，那份对女人而言可以付出一生的心灵悸动，也许，只是他下一次创作时的素材。